他也试图去消解里面的“生死”:
“
炸药前面是死,
炸药后面是生,
我们这工作,
类似于荆轲使秦。
”
没多久,陈年喜就亲眼见到了一次死亡。有个人被他的同伴用被子从罐中抱走,换到了另一个罐。他刚好要坐空出来的那个罐,往下面一看,罐底盖着一层厚厚的血。脚踏进去就会泡在血里。此后的16年时间里,他经常看到类似的事情反复发生。甚至还有身边的亲人。陈年喜老婆的弟弟在山西一个矿里被炸的支离破碎。煤矿的老板不想矿难被发现,开价13万买断这条命。要求必须在当地火化。陈年喜想办法塞给负责火化的人2万,希望能把弟弟送回家乡。回程的路上经过陕西和山西的交界处——风陵渡。这个地方,运送过很多陕西人、陕南矿工的尸体、骨灰。陈年喜忍不住拿起笔,为他们悄然无息的人生中,留下生命的痕迹:“他们的身体安静得像一堆矿石,他们的妻儿从口袋里的相片上出来,把他们的眼睛合拢。”他们是困于矿井的「亡命人」,也是漂泊在外的有亲人挂念的游子。
诗歌,就是呼吸
陈年喜离不开诗歌。
16年爆破工的经历,给他留下的全是绝望。
诗歌是唯一逃离现实,可以发泄的途径。
早些年,陈年喜其实对诗歌这件事很朦胧,只是跟随时代的潮流。
那是80年代末,诗歌正处于大爆炸时期。
于是,刚上高三的陈年喜也开始跟着模仿着写诗。
有天他听到屋外有飞机飞过的声音,探出头一看是一架播种机,围绕着光秃秃的山头到处播种。
过了两年,山慢慢地绿起来了。
陈年喜便写下一首《播种机》:
“
轰隆隆飞过来一架播种机,
哗啦啦洒下一阵松子雨。
”
写完寄给了《当代青年》,大概过了两个星期,对方回信了。
诗没有达到可以发表的水平,但看得出来很有灵气,希望继续创作投稿。
这对陈年喜是巨大鼓励。
到高中毕业那年,陈年喜已经写下了五十六首诗。
虽然只发表了一篇,稿费5块钱,但陈年喜却记到了现在,也由此开始了自己的诗歌路。
现在的陈年喜回看以前自己写的诗,会觉得那都不算真正的诗歌。
只有在进入矿山后写的才是。
因为那些都基于现实的生活、血肉、生命。
那篇众所周知的《炸裂志》,看似在讲矿山,实则是陈年喜为母亲而写。
当时,他还在矿山上拼命,却收到家里传来的消息:母亲患了食道癌。
那一刻他的感受就如同诗中所记录的:
“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我像岩石一样,炸裂一地。
”
年,他在克拉玛依的萨尔托海挖矿时,居住的宿舍是很小的地窖,终日不见光亮。
这种浸入灵魂的孤独,陈年喜用诗歌将它推开:
“
在风中,巨石无数。
它们成粉、成沙、成尘。
不舍昼夜,打磨奔跑的事物,
时间深埋着乌骨。
”
他就趴在当做床用的炸药箱上写。
半年后离开时,满满一床铺的诗稿。
他又辗转去了很多个地方,每到一处都在诗上留有痕迹。
“
纷纷扬扬,一场大雪。
让一条小路,在秦岭腹地。
更加蜿蜒,
模仿着时间和流水。
”
即便是在候车室等车时,他的笔也没有停下:
“
有谁读过我的诗歌,
有谁看见在一个黄昏,领着一群奔命的人,
在兰州,
候车。
”
年太白文艺出版社找到他,想要将他的诗集出版。
于是《炸裂志》再版发行。
在序言的结尾里,陈年喜总结道:
如今回头再看这些文字,我看见了自己的青春、挣扎、梦想与苟且,看见了一个人站在黄尘古道中,四野的春风和霜雪把他吹彻。
这些诗歌,就是他生命的厚度。
没有“矿工诗人”
如今,陈年喜53岁,早就不再当矿工了。
因为他身上满是矿石划下的痕迹:
颈椎病、耳聋、尘肺病。
三种矿工的常见病,陈年喜全占了。
没办法当矿工后,经人介绍,陈年喜找了一份稳定的工作。
在贵州一个旅游景区当文案。
那个时候他已经因为诗而出名,工作之外还要参与各种活动:
纪录片《我的诗篇》;到哈佛演讲;央视春节特别节目《家和万事兴·小别离》;出版诗集《炸裂志》……
陈年喜从没有想过要辞职,去专心经营自己“矿工诗人”的身份。
因为一份稳定的工作,远比名利带给他的安全感要多得多。
可惜,命运总是不按人的意愿发展。
旅游业受疫情影响严重,陈年喜不得已辞职,结束了生活里的确定性。
写作成了他唯一的谋生手段。
他回到老家丹凤县,租了一个两居室,在网上回购自己的折扣书,签上自己的名字,再将签名版出售。
还给各媒体平台供稿,诗歌、非虚构、散文什么都写。
年7月,陈年喜成为贵州作家协会会员。
他才稍微松一口气:终于是有证的人了。
或许是常年矿工工作留下的沉重,抑或是脖子之前受伤嵌入的三块钢板太重。
陈年喜总是很难轻松下来。
连带着也不理解儿子陈凯歌的选择。
凯歌在大学毕业后,短暂打了两份工就回到老家,和陈年喜一起在出租屋里,出售自产的香菇和天麻。
他很担心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在了,儿子怎么解决自己的人生。
因为陈年喜经历过现实的捶打,看到过那么多矿工为了维生在矿里拼命,所以他很想尽早让儿子看到生活的另一面。
“
我们一家三口,
就像三条桌腿,
支撑起一张叫家的桌子,
儿子,
这也是我们万里山河目下大体的结构,
生活不是童话和动漫。
”
在他的生活里,没有“矿工诗人”。
有的只是一个在底层挣扎生活的人。
悲凉是底色:
“
这些年,为了探问生活的究竟一路向远,
蓦然回首时,岸柳和我都过了中年。
”
间隙又掺杂着温暖和责任:
“
爱人,我愿像一只驯良的小狗,
为你占有,
或像水,一生一世在你的骨骼中行走。
爱人啊,如果能拥有你,
我愿意没有自己,
是谁把我们一起带到今天,
让我们称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
”
“
儿子,
我们很久不见了,
我昨晚抱你的梦,
和露水一起,
还挂在床头。
”
陈年喜觉得,自己是幸存者。很多工友得尘肺病,把肺洗一洗又回去继续干了。
他曾劝他们别干了,可听到的大多回复都是:“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矿工这个行业,一旦进去,就没办法再回头了。
相比之下,他是幸运的。
在生活的坑道里,不光有炸裂声,还有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