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别动我姐,滚开!”荷花又一次被同样的梦魇惊醒。她爬起,披上棉衣,走进新生房间帮他盖上被子,绕到厨房,倒上水喝下一大口。伫立窗前,夜,死一般的沉寂,窗外,无边的夜被浓墨泼洒。荷花不知道多少次因这样的梦境惊醒。“姐,你在哪?你还好吗?”荷花哽咽着,窸窣声在鼻腔里如闷雷滚动。
荷花曾有个比她大八岁的姐姐。可每次从别人口中听到“姐姐”的字眼时,荷花的心尖就像万箭穿过,流出滴滴鲜血,疼!同时,记忆的闸门也被撕开了……
“快,快去看看你姐!”荷花从未看到妈妈像今天这样火急火燎,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荷花不敢再问,被妈妈拽着的身体就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艰难地挪着。“不,那不是我姐!”荷花嘶喊着。老旧的楼、斑驳发黄的墙壁、锈迹斑斑的床、血腥味的空气,一个涨得半丈高的肚子,一张面团发酵未完的脸,一块白得能拧出白浆的布……荷花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那一年,荷花10岁。她清清楚楚地看清那里能看清的一切,她又明明白白的听见她所听到的一切:“女儿呀,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呀,你怎么能喝农药呀,你让我怎么活呀……”痛哭声、哀鸣声,如同禁锢了千年的猛兽从牢笼里蹿出一般涌进荷花的耳膜,荷花的耳膜又一次破了,荷花又回到那个无声的世界。
荷花从小多病,常年吃药。80年代的南方农村卫生条件极差,村里的卫生院是村里人生病唯一可去的地方。一次,荷花生病高烧不退。荷花的母亲又一次把荷花送到了那个圣女一般的良医生身边。良医生看起来颇有学问,问、闻、切、诊,一样不落,随后开了药和针剂。荷花的母亲迫不及待地将药塞进荷花嘴里。
第二天,当太阳升起时,荷花的母亲再怎么喊荷花,荷花也听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庆大霉素用量过度导致的。本来当父母的应该去讨个说法,可荷花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荷花的父亲也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在村里人的鼓动下,荷花的母亲也想找人申诉,可又能去哪里申诉呢?她只能在家里天天抱怨:“命苦呀,我的孩子命苦呀!”
从那以后,荷花的世界里再也没有声音。那一年荷花4岁。荷花觉得她的世界从此暗淡无光,她开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活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屋子里。只有荷花的姐姐才能打开她的心门,偶尔让荷花脸上有点笑容。
姐姐昙花是个善良、美丽的女孩,那一年姐姐12岁,花一般的美。白皙的皮肤如被露水浸润过一般,能掐出水。平日姐姐上学,荷花就躲在屋子里,一声也不吭。姐姐放学时,荷花就会迎上去抱着姐姐,那早已不是姐姐,是荷花的妈妈。昙花知道荷花爱美,所以每次放学回来都会到附近的田埂边采一些野花送给妹妹。每一次荷花看到这些美的花都会嫣然一笑,那一笑能博得天上星星的青睐,能赢得风儿的抚慰。
姐姐还会经常带着荷花到处玩,上山、入水,哪里好玩,姐姐就带着荷花去哪里。她们还常常在家里扮演白雪公主,姐姐会给荷花梳一个漂亮的公主头,再披上一件白色床单,在拖鞋底下用米浆粘上一个木块,那就是高跟鞋了。就这样,美丽的白雪公主踏上了红毯,走向属于她的殿堂。
荷花最喜欢放假了,因为姐姐昙花陪她的时间就多了。那是一个天气异常寒冷的冬天,风刮过脸就仿佛刀割一般,那样无情,那样可怕。在这样的天气里能躲在房间就再温暖不过了。可再温暖的屋子也抵御不了饥饿与寒冷交替的折磨,它们就如同病毒一点点地吞噬着人的抵抗力。
隔壁邻居家的窗户飘来了一阵阵的香气,那是烤地瓜的香味,那香味悠远、绵长,一阵阵侵入荷花家的屋子。“妹,你饿了吧?要不我去找生哥要一个地瓜给你吃吧!”“哦,好吧!”邻居家有三个孩子,其中老二名为曾处生。曾处生比姐大两岁。咦,姐姐怎么还没回来?荷花觉得特别奇怪,便走进邻居家。家里很安静,好像没人。
“哼哼”,荷花循着声音来到了二楼窗户靠左侧的房间,门虚掩着。荷花正想大叫姐姐,荷花那闪亮的眼睛却看到令荷花这一辈子都胆颤的一幕:姐姐横躺在一张不足1.5米的床上,像一具死尸,下半身已被脱光……荷花好想冲进去撞飞那个男人,可她却清清楚楚的看到姐姐的眼睛里满是泪花。荷花转身跑了,她没勇气面对这一切,更没勇气大声地呼喊,她把这一切埋进万丈深渊。
那一年昙花16岁。昙花如愿拿回来了一个大大的喷香的地瓜,可当荷花从姐姐手中接过地瓜时,就仿佛刚从火山喷发的熔浆一般烫,荷花每咬一口,都觉得是在吞噬黄连一般,穿心的苦。可荷花却要装,装的那样甜,那样香。她知道这是姐姐用她一生的清白为她换来的一口地瓜呀,这样的情,八岁的荷花怎能承受得了?
开春之后,17岁的昙花辍学去外地打工,在姐姐背起行囊的那一刻,荷花把自己关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她把头埋在膝盖下,再也不想抬起。之后的日子荷花没有在任何人的嘴里再听到昙花的消息。
17岁的冬天,昙花回家过年了。昙花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杜晓军。个子极矮,不及家里的圆桌高。四方脸、稀疏的头发,眼眶周围还有一个刀疤。这样的人,准不讨喜。可听村里的一个大娘说,男孩家里特别的有钱,家里是做生意的,爸爸在城里卖肉,妈妈开了一家杂货店。这对于一贫如洗的荷花家来说,确实天差地别。
男孩一见到荷花,就主动递过来一样东西,荷花摸了摸,质地坚硬,长得像耳朵。姐姐告诉她:这是助听器。有了助听器,荷花就能听见声音了。荷花赶紧让姐姐将助听器往自己耳朵上塞,此时的她们好像又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的隔阂。助听器经过调整,荷花多么想马上见证奇迹的发生呀!“姐姐,姐姐!”荷花大声地叫着。
“哎,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你听见了吗?”“我听见了,我听见了!”那声音是多么的动听,它赛过贝多芬的钢琴曲,赛过柴可夫斯基的欢乐颂。荷花紧紧地拥抱着昙花,此时此刻荷花已经无法用言语表达对昙花的感激,她唯一能做的只有拥抱,拥抱.......
这一年正月初六,昙花生了一个大胖小子。荷花真为姐姐高兴,姐姐还让荷花为大胖小子取个小名,荷花想了许久,想到了星星,何况这个娃娃的眼睛特别亮,像极了星星。对,就叫星星。昙花觉得极好,于是她给星星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杜新生,寓意:新年所生,新的气象。
荷花听后再一次陷入了沉思:荷花依稀记得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母亲那里听到的那些话:“昙花的命真是苦呀,一生出来鼻子两边就有两颗大痣,老人家都说这是苦命痣。你看她莫名其妙的怀孕,还嫁给了那样的男人。唉,她后半辈子呀,真是有吃不完的苦.......”她更清楚的记得那个冷得令人发颤的冬日。10岁的荷花似乎比别人都成熟,成熟的让人生畏。荷花希望昙花生的这个娃娃能让姐姐摆脱苦难的宿命。
“姐姐你在哪里,对不起姐姐!”荷花站在窗口,一阵冷风从窗户的夹缝灌了进来。荷花又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嘶声呐喊起来。“啊!.......”那喊声惊天地,泣鬼神。荷花枯枝一般的手使劲地捶着胸口,“姐姐对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如果那时我能阻止那冬日的一切,你就不会这样。”
“你这个下贱货,竟然让我戴绿帽子,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杜晓军狠狠踢向了昙花,昙花连滚带爬的爬出了门。雨越下越大,帘子般的笼盖了大地,风大声的哭泣,夹杂着撕裂声、狂吠声,震耳欲聋......
“你这个傻女儿呀,你让我怎么活呀?”“都怪你,自己女儿都保护不了,你不配当妈,你活该……”车水马龙声、叫嚣声、呐喊声,他们如同煮开的沸水翻腾着,所有的声音如同洪水冲过围栏,漫过街面,无情的充斥着荷花的耳膜,荷花又一次失聪了。这一次荷花再也听不见了。
10年后,荷花成年了,她带着新生第一次来到了昙花的坟前。这一次,她紧紧地抓着新生的手比划着:“这就是你真正的妈妈。孩子,跪下,给妈妈磕三个响头,记住这是你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妈妈。”比划完,荷花扑通跪倒在地,泪水奔涌而出:姐,你放心,你的宿命早已结束,你看新生来看你了。从此以后,我会把他当着自己的孩子养大,他会得到新生的。
作者简介:
骆敏芳,汉族,福建省邵武市东关小学语文教师,业余文学爱好者,从年开始写作,散文《我的山水童年》年发表于《福建教育》,《多味青春》等发表于《福建邵武文艺》。原创作品经作者授权刊发,其他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