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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作回放夏天敏时光里的银子中

  夏天敏,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曾在《当代》、《十月》、《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余万字,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名作欣赏》、《中国中篇小说精选》、《1年中篇小说精品集》、《中国30年改革精品集》、《鲁迅文学奖作品集》、《新世纪获奖小说精品大系》、《小说月报获奖作品集》等书刊选载。获第四届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1年《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首届梁斌文学奖一等奖,《人民文学》“爱与和平”中篇小说一等奖,第三届鲁迅文学奖,首届绽放文学艺术成就奖。根据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好大一对羊》在法国、美国、加拿大分别获奖。已出版长篇小说《极地边城》、《两个女人的古镇》及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10本文学专辑。作品被译成英文、韩文版在国外发行。时光里的银子(中)夏天敏

回到阔别几年的家,元济心里很不是滋味。自妻子死后,他就孤身一人居住。儿子呢,住在村头去了,他搭了几年功夫,终于用乱石砌了三间一排的小屋,已破败不堪。都说没有人住的房子烂得快,果真如此。一座偏偏房子中间的椽断了,椽皮自然朽得更彻底,房顶就塌陷了,厚厚的茅草顶早就腐朽漆黑了,茅草顶上长了青苔,长了野草,还长了几株包谷,倒像一片山地了。屋里的尘土积了老厚,蜘蛛网吊得到处都是,简陋的家俱更是龇牙咧嘴,一片破败景象。元济心里不免一阵凄凉,他是勤勉而爱干净的人,日子再穷也不能龌龊,他动手收拾房子,周围邻居知道了,都来帮忙。儿子一家从地里回来,黑黑胖胖的孙子怯怯地看着他,把手指含在嘴里,他心里一阵疼痛。一去几年,一年中也就是回家过个春节,连孙子都生疏了。元济想找点什么给孙子,可身上啥都没有。县城进不去,要给孙子买点啥也买不到。

儿子冷冷地不说话,他知道老爹不会有啥东西给他们的。他架了楼梯,上房去给房顶换柱子、换椽子、盖茅草去了。村里几个年轻人也上去,搭帮着将朽了的柱子换下,又到家里挑来干燥整齐的山茅草,天黑前将房子补好了。

当晚的饭仍然是吃得热闹的。儿子让大家去他家,大家不去,说周先生是大家的先生,他回来了,我们当为他洗尘。于是这家拿了块腊肉来,那家拿了烟薰麂子肉来,也有野竹笋,也有松毛菌,趁着兴致,高高兴兴做了起来。那晚的饭是很丰盛的了,过年也不过如此,还有成罐的酒,荞麦酒劲道很大的。这个村的人,或多或少都读了些书,这得益于元济,他教私塾时是无论贫贱富贵的,交不起学费也还上门劝人家娃娃来读。这一来,这个偏远贫瘠的山,识字的人远远超过其他村。村里三、四十岁的人都受过他的教育,都当过他的学生。虽然穷,但仁义礼智信的道理总比别村懂得多。

在熊熊燃烧的火塘边,元济向大家讲起了大清王国的覆灭,讲起县城里的动乱,讲起要剪辫子的事。大家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世道怎么说变就变了。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村子,几乎与外界没有联系,这么大的事,村里一点儿也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天高皇帝远,他们基本上是被遗忘了的角落,被遗忘了的人群。然而,朝廷虽然忘记了他们,他们却没有忘记朝廷,周先生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训导还言犹在耳,三纲五常伦理道德还影响着他们。他们为从来感觉不到的大清王朝而惋惜,为怎么想象也想象不出啥样子的皇帝而惋惜。元济的心情很黯淡,莫名的惆怅和失落笼罩在他心里,这种情绪影响了大家,大家都莫名其妙的惆怅起来,落寞起来。儿子说爹你莫瞎操心了,朝廷垮球它的,皇帝垮、垮球它的,关你啥事?你考起过秀才,可衙门里无人,手里无钱,你不是只能当孩子王么?元济恼怒,说当孩子王咋的了,不是教了好多人,让大家识得字,懂得礼教懂得仁义么?再说朝廷也没忘记我,让我去擦耳岩厘卡去守卡了么?儿子冷笑,你把这也当事了?那鬼地点是没有人去才叫你去的,也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你倒当真的,孤魂野鬼似的守在那里,还把收的厘金全部交上去。儿子的话叫他一阵心惊,也叫他心寒,原想把这银子交给他,找个机会交出去,看来,交给儿子是十分不妥的了。

日子慢慢地过去,元济慢慢地老了。山里的日子,原是地老天荒的日子,日子漠然、寡淡而无味。元济渐渐的病了,事实上,他是早就病了。在擦耳岩雕楼似的石头房里早就埋下了病根,那雕楼立在一堵巨大的石壁下,石壁下有飞瀑流水,整个岩壁终年湿漉漉的,长满了荆棘藤蔓。石砌的雕楼自然也是阴冷而潮湿的了。那时他就感到腰酸、背疼、关节疼,但他是没当回事的,他虽然中过秀才,但始终是山里汉子,山里汉子就用山里的方式生存。疼得厉害了,揉揉搓搓找点草药敷敷。有人过厘卡,他还正襟危坐,一副端庄肃穆的样子,他觉得这就是朝廷的人应有的仪态,他是把自己当成朝廷的人了。

现在,回到山村的元济心灰意冷,那个轰然倒塌的与他没啥关系的朝廷,让他心里失落了许多东西。这个朝廷的存在,离他很远很远,远得几乎感觉不到,但它毕竟是存在的,存在就让人踏实、心安。这或许就像人们信仰的宗教,上帝也罢,菩萨也罢,人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目睹他们的尊容,但心里有,他们也就驻在心里了。一旦说他们不存在,那对人的打击是很大的,一个心里啥依托都没有的人,活个什么劲呢?

元济的失落,成了纠结在心解不开的情愫。他再也不想下山,那个乱嚷嚷闹纷纷的世界,他是适应不了的。听说现在叫中华民国了,听说以公元纪年了,听说大臣不兴上朝,更不兴三拜九叩,山呼万岁了,听说要剪辫子,这让他无端地恐慌也无端地悲哀,这叫啥世道呵!君臣礼仪没有了,三纲五常没有了,仁义礼智信还讲不讲呢?做人的根本还守不守呢?这让他茫然,让他痛心。

再说,他现在想下山也下不去了,几天的路程呢,他现在几乎是靠拐杖撑着才站得住。山里是阴冷的,这个终年细雨霏霏、云缠雾绕的村子是很少出太阳的,尤其是冬季,晒太阳就成了山里人最大的享受。元济四肢麻木疼痛,腰杆背脊就更疼了。一出太阳,他就拄着拐杖,艰难地一步一挪地挪到山墙下晒太阳,背靠着温暖的土墙,脚下、屁股下是成堆的干燥的山茅草,眯着眼,啥也不想,那真是难得的享受哩。太阳在身上一寸一寸地挪过去,快要没有了,他赶紧挪个地方,直到太阳消失。这种日子对他来讲是惬意的是奢侈的,太阳能使他的老寒腿以及一身的疼痛减缓一些。但有太阳的日子毕竟是不多的,他格外留恋这样的日子,可以闭着眼享受阳光,可以回忆他的潦倒而拮据的一生,还可以回忆平乏生活中闪光的日子。最闪光的莫过于在擦耳岩厘卡守卡的日子了,那样的日子让他想起自己曾经是朝廷的一员,代表着朝廷收税。尤其是他带着清清爽爽、用蝇头小楷写就的账薄和收到的散碎银子去县城,收验的人将代表着朝廷(哪怕是最小一级的机构)盖上印鉴,并写上“收验两讫”字样时,他内心里的自豪感、庄重感油然而生。

现在,最叫他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没有交上去的银两了,虽然仅仅是三两,但那是朝廷的呀。尽管时局混乱,尽管没有人来收银子,尽管大清王朝已改为中华民国,但他清楚这银子仍然不是自己的。一个饱读诗书,讲究仁义礼智信的读书人,如果连信也没有了,何以叫人,何以立足于天地。

日子是过得苦苦巴巴的,山里人在土地刨食也在土里刨一切维持生存的东西,但他的病毕竟在一步一步恶化,身子不仅疼痛而且僵化,脚渐渐不听使唤,僵直着疼痛着不说,连半点支撑的力量也没有,木木的仿佛不是脚而是一截与自己没有关系的木头。终于有一天,他挪过门坎想去晒太阳时,一跤跌下,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元济只好去和儿子住,儿子毕竟是在他的薰陶下长大的,性格虽然倔,认死理,但懂得人生大意,识得做人道理,背得《三字经》,记得《千家文》,就是那篇《朱子家训》,也是在他的戒尺下打了记得的。儿子骨子里和他一样,常常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在温暖的火塘边给他的儿子讲些忠诚礼义孝道一类故事。那小子也爱听那些故事,他常常累得眼睛皮都睁不开了,还缠着讲。他烦燥,讲个干球,没得讲的了。那小子机灵,说爹,你刚才还讲仁义理智信哩,咋讲粗话?他哑口,说睡觉睡觉,让你爷爷和你讲,明天老子还要干活哩。

过去他不愿搬去和儿子住是怕麻烦儿子,只要能动他就不愿连累别人,现在是不行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没人照顾一天也活不下去。儿子一家是孝顺的,尤其是孙子,随叫随到,乖得像只小狗。自打他搬来后,除了上山放羊做活,一天都守在爷爷身边,连小伙伴们的游戏也不去参加了。他看着心疼,说爷爷不渴不饿不屙,你去玩吧。他摇着头说我不在爷爷闷得慌哩。

元济在心里慰贴多了,虽然躺在床上,但日子不再荒漠。他决心给孙子上课,让孙子识得字、断得文。他也知道识文断字对孙子没有实际用途,不要说科举废除了,就是没废除又咋样?自己不是潦倒一生贫困一生么?但他固执地认为,识文断字不仅在于功名,还在教化,人不识字明理,枉自为人。于是他开始教孙子课文,那些尘封已久虫蛀斑斑的课本,放在孙子手上有如千钧般重。每天晚上,他一字一句地教孙子,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是太幸福了。山里不缺柴,只要舍得花大力气,粗粗的树干就取来了,屋里柴烟漾漾,火塘里柴火彤红,他心情好极了,开始教孙子课文。但也奇怪,那机灵聪明如猴的孙子,那一听讲故事就眉飞色舞兴奋不已的孙子,只要一拿到课文,脸上就苦巴巴的。讲不上三句,眼皮就耷拉下来,头就小鸡啄米似的。他爹给他一巴掌,笑着说这狗日的,跟老子当初一模一样。

教不成课文就讲故事,反正山里的晚上都无事可做,反正他也睡不着,于是就将肚里的故事一嘟噜一嘟噜地掏出来。他肚里的故事虽然多,但他讲啥不讲啥是有讲究的,乱力神怪的不讲,荒诞不经、晦淫晦盗的不讲,就是狐神鬼怪也只讲《聊斋》里的,那些狐仙鬼怪都是可爱可亲的,都是至尊至诚至善至美的。这样的结果,对人的影响是可想而知的。

山里是清寂荒漠的,日子在他的故事里丰澹起来,村里的其他娃娃也被吸引而来,当然睡不着觉的大人也随了来。他家的柴火益加旺盛,大家携了洋芋、葵花籽、野山茶来,屋里弥漫着香喷喷的气息,暗夜里行走着那些美丽善良的狐仙和树精,好人最终总是得救,恶人最终总是遭到报应,即使今生没有,来世也逃不过。

元济的故事事实上比他开馆授徒效果更好,开馆授徒寒窗十载无非是为经济仕途上输送人。他的故事使村里的民风更加淳厚,无形中的道德力量约束着大家的言行举止,尤其是孙子。他患病卧床时间久了,家人难免有疏怠的地方,孙子总是伺候在侧,端茶倒水倒便盆。有时他禁不住,屙了屎尿在裤里,自己惴惴不安,总想趁人不在挣扎着去洗。但一个瘫痪了的人咋做得到呢?挣扎着滚到床下就再也上不去。孙子放牛回来,眼泪汪汪地将他弄到床上,硬生生地将他弄脏的衣裤拿到村边小河里去洗,十个指头冻得红萝卜一般,让他感动不已,感慨不已。

那次为了治他的风湿瘫痪,家里向村里的猎人王林生借了个麝香做药引子。王林生是附近几十里出名的猎人,但也不是轻易猎得到有麝的麂子的。弄到一个,总希望拿到集上卖个好价钱,但村里人仗义,明知他家是还不起的,还是豪不犹豫地借了。其实他是想送的,但一说送,人家就不会要了。这事过了半年多,王林生早已将它忘了,但王林生忘了,孙子没有忘,他一直追着父亲还。他爹说慌啥子,等忙过这段时间把包谷洋芋种上,再去捕来还也不迟。夏天过去了,但他总没有时间去捕猎,儿子不依不饶了,说你说过的,等忙过种包谷种洋芋的季节就去捉麂子,现在包谷洋芋都收了,你还没有去捉的意思,我看你成心想不还了。他爹勃然大怒,放屁,放你娘的臭狗屁,老子啥时想不还了?老子是那样的人么?你今天不给老子认错,老子打死你。说着就扑上来要打,总算被老婆挡住了。他之所以大为恼怒,是儿子说他不想还,这在山里是很耻辱的事,是会被人们看不起的。儿子见他怒了,说认错就认错,但你必须带着我去抓麂子,否则我还是要说你想赖账。

尽管忙,山上的庄稼要一背一背背下来,否则会被野猪、猴子偷吃完,要被绵绵的秋雨淋烂掉,但他还是带着儿子上山去捕麂子去了。

但凡居住在山里的人,或多或少总会些打猎的技术,但他不精湛,也不太去打猎,偶尔随了大家去,也是去当个帮手,喊喊山,撵撵猎物。这次他带儿子来,是想独自去逮麂子。随了大家来,那就不是自己独自捕猎的了。麂子是跑得极快的,你刚看到个影子,倏忽就成了一条消失的线。他和儿子在山上奔波了几天,麂子倒是见过,但毛也没逮到一根。他和儿子吃了不少苦,身上被密密麻麻的荆棘刺得烂糟糟的。这还不算,儿子在一座山梁上被一个废弃了的夹子夹伤了脚,那夹子是猎人布下捕野物的,好在这个夹子是生了锈年代久远了的,力道不足,否则儿子的脚肯定报废了。尽管如此,儿子的脚还是夹坏了,疼得嗷嗷痛哭,等把儿子脚上的夹子取下来,儿子走不动路了,脚背肿得像馒头,乌青淤滞的。他背着儿子要回去,儿子在他背上又哭又闹,咋也不让他回去,非要他逮住麂子才行。看着儿子疼得扭曲变形的脸,他深深叹口气,这娃儿,咋这样一根筋。

他把儿子背了寄放在附近一家人家里,和人家也并不熟,听说了这事,人家很感动也很热情,去山上找了草药帮他敷上,做了好吃的款待,男主人还放弃手上的活,和他一起去捉麂子,总算捉到那只带麝麂子。

元济自感到将不久于人世。山里的日子虽然缓慢得像静止的水,但时光毕竟没有停留下来,他回到家里已经十多年了。在这十多年里,他也曾几次催促儿子下山去送银子,那银子放在他这里,总像一块石头硌在心里,总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儿子也确是去过几次,但每次去都无望而归。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事纷繁,边地古城尤其混乱。这里虽偏僻,但它地处入滇出川要塞,成了兵家必争之地。今天张大帅要借道出滇讨伐李大帅,明天刘司令从外面打进来,要去攻打省城,驻兵半月休整。过一段时间某个大土匪攻城掠地,打下古城满城抢掠,尸横遍地。再过一段时间大军压境征剿,又是一场恶战,“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一点不假。

元济年纪越大性格越执拗,儿子知道外面世道太乱,总拖着不去。儿子不去他就生气,甚至不吃饭。儿子看着父亲深凹的眼眶,瘦得只有二指宽的脸和满头枯槁稀疏的白发,只得去。

那次去儿子差点丧了命。儿子临出门时说爹,我恐怕是回不来了。他说你不去就算了,不要说些丧气的话。儿子脸色腊白,说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才走到城墙下,就被人用石头砸下来,砸得头破血流脑浆迸出。他说那就不去了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天大随天……说罢难过地扭过头,两滴混浊的老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流了下来。

儿子终究还是去了,但跟以往一样无望而归。这次去了他倒是混进了城,住在城里的一家鸡毛小店里,店主说兵荒马乱的你来干啥子?我这店都一个月没有一个客人了。他说娃娃丢了,怕被人家卖掉,又怕队伍上拉去当兵,十来岁的娃娃,又瘦又小还没饭桌高呢。店主叹口气,这年头,活个啥劲哟……

为了把银子交出去,他是费了心思的。他从店主那里得知,现在的政府也不知道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县衙门今天换个牌子,明天换个牌子,一会是啥城防司令部,一会儿又是啥征剿司令部,一会儿又是啥讨逆军,一会儿又是啥倒戈,把人脑壳整大了也认不得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他想连住在城里的店主都搞不清谁是真的谁是假的,把银子随便交出去那就愧对老爹的一片心意了。现在这些人连抢带掳还不够,送出去岂不是白当冤大头吗?他决定回去,但一想回去老爹细细问起来,连门都没上就回来,岂不把老头气死。

他还是决定去探个虚实,银子是不能随便带去的,为带这银子他费尽了心思。下山来,他的衣服是穿得厚的,但那银子硬梆梆一坨,藏在哪里都藏不住,遇到强盗抢掠,肯定是要搜身的,进城门也是要搜身的,他冥思苦想,想出一个办法,用细麻线做了个密密实实的兜,像渔网样把银子兜住,然后再用一根麻线拴在裤腰上,吊在胯下。这样轻易不会被摸到,谁也不会想在一个脏兮兮臭哄哄的男人胯下摸一把的,除非他是女人。安全是安全了,可一坨硬梆梆的东西和那软耷耷的玩意吊在一块,那种难受劲就可想而知了。进城门时他硬是使劲的忍住,不敢露出丝毫难受样子。进了城门他也不敢解下来,硬撑着在街上走,直到找到一个茅厕才解了下来。低头一看,双胯和那玩意已经被磨红肿了,尤其那玩意红辣辣的疼,像被开水淋过一般。

晚饭他只要了一碗包谷饭一个洋芋酸汤,包谷饭连皮也没有褪尽,一半皮皮一半面,洋芋酸汤是馊臭的。店主脸上不悦,十天半月来个客还是这么抠,谁也不会高兴的。他何尝不想吃个好菜喝个好汤呢?胯下火辣辣的疼,身上酸楞楞地痛,还到处是危险,心里不免责怪起老爹来。这银子你不用掉也罢了,你让它摆着嘛,还要三番五次的折磨人,你不交上去咋的了?现在连交给谁都弄不清,让人来受苦。但他脑里浮现出父亲枯槁苍白的头颅,深凹的眼,混浊无光的眼,瘦得只剩一副骨头的身子。老人眼里和身上已透出死亡的气息,那神神秘秘的气息不仅是他,连家人也感觉到了。想到父亲坎坷不幸的一生,想到他遭受的苦,想到他瘫痪在床受尽折磨,想到他临死前唯一的心愿,他又不忍在心里责备父亲了。一个人一生总是有一样东西在支撑,让他活在这样虚幻的支撑中,总是交好运。没有这种支撑,父亲的生活就苍白无力。没有这种支撑,父亲就活得更加卑微更加乏味。

像他的父亲一样,他为藏好这锭银子绞尽脑汁费尽心思,想来想去,到处都可以藏到处都不能藏,世界之大还没有地方藏一锭银子么?问题是他觉得命可以丢银子不能丢的,丢了他就将父亲一辈子坚守的念想丢了,不仅会要父亲的命,还会让父亲临终前闭不上眼,让他飘离身体之外的灵魂也备受煎熬。

事实上他的设想是对的,他想第二天去寻找那个真正的可以代表政府的机构,而不是三天两头换的乌七八糟的土匪、军阀、豪绅们设的衙门。第二天他空着手还没走到他要找的衙门,就被街上开过来的一队人马擒住,他们遍街抓劳力去修工事。他被押到城外的一座土丘上挖战壕,一大群被抓来的人还没将战壕挖好,战斗就打起来了。胆战心惊的民工们被嗖嗖乱飞的子弹和土炮的轰炸声吓坏了,他们丢了手里的工具撒腿就跑。他也随着乱跑,他看见有人被子弹击中树桩一般倒下,他不敢去拉人,撒开丫子疯狂地跑。那时他啥也没想,要说有想法的话就是埋怨父亲,埋怨父亲让他被人抓到战场上,要是被打死了,一家人咋办?为那一锭银子值吗?

他终于跑回城里,终于捡得一条命。躺在鸡毛小店里,他瘫软如泥,面如死灰。等他恢复了一些神气,寻思城外经历,心里感谢起父亲,不,感谢起冥冥之中的神灵来。如果上苍不是为他的诚心感动,他咋逃得出飞蝗一般的子弹,说不定早已倒毙在遍地的尸体中了。

爬起来,跪在床上,他虔诚地磕了三个响头。

在小店里躲了几天,他终于等到了机会,他悄悄摸到茅房里,搬开茅房地面的一块砖,把藏在下面的那锭银子取了出来,趁着月黑风高,历经千难万苦摸回山里。

在山里,时光像狗舔墙一样,缓慢而了无痕迹,缓慢得让人心焦。可说快,也是快得很的。不经意间,元济的尸骨早就化成了灰,连他坟墓上坚硬的青石墓碑,也被时光浸蚀得连字也看不清了,斑斑驳驳地让人心生惆怅。

元济的墓碑还没有完全风化,却让人用大锤砸了,原因是他的孙子周核桃成了村里的地主。这时已是新政权建立的时候,新政权建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土改。周核桃这一代已经彻底的不识字,但他人机灵又勤苦,机灵和勤苦成就了他,使他拥有了一片山林。这片山林是一片杂土林,上面长满了青㭎木、杉木、栗木和荆棘,他将它们彻底铲除,清一色的种上本地的板栗、核桃,这样,他就成了村里最富有的人。所谓富有,也就是有几间土房,一条耕牛,几头猪而已。他依然穿毡褂、打赤脚、扛锄头、背背篓,比别人还辛苦。

就是在这么偏远的地方,农会的活动依然如火如荼,没有了山林和耕牛,他没有话说,毕竟他比村里的人富得多。他们经常批斗他,让他戴尖尖帽,挂黑牌,绑着他游街,他虽然也一肚子怨恨,但他觉得这是命里注定的,躲过这一劫就好了。毕竟,方圆几十里只有他一个地主,可见山里人穷到什么程度。他还感谢村里的人,虽然批斗他,拉他去游行,但他们却不打他骂他,有个泼辣的想表现进步的婆娘打了他一嘴巴,被村里人咒个半死。背后他们还给他送来了粮食蔬菜,气得工作队的队长大发脾气,说这个村的人太无觉悟。最使他痛苦的是他被别的村借去批斗,在这些村他总会遭到凌辱甚至打骂,这些他都忍了。但使他难过的是,邻村的一个上年纪的农民,揭发他藏得有银子,揭发他的爷爷是清朝政府的收税官,清政府被推翻后就将税银贪污了私藏起来。

这可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土改工作队的人兴奋起来。这片深山区确实太穷了,穷得找个地主都难,不少人家还住在四处透亮的草棚里,一些人家还住在山洞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没有裤子穿,一条裤子谁出门谁穿。好家伙,周核桃这个地主家竟然藏得有银子,这个消息使他激动、振奋,他们立即展开强大攻势,让他交出银子。

其实,周核桃是准备交出银子的,那锭银子放在他那里太沉重了,就像压在胸口上的一块巨石,压得喘不过气来。从爷爷周元济开始到他这代已经第三代了,每一代人过世之前,都有一个非常庄严非常神秘也非常虔诚的遗愿交待。即将去世的老人躺在床上,床头点着盏忽明忽灭幽幽暗暗的桐油灯,床前只跪着一个人,这人必须是长子。垂死的老人神色黯淡而庄严,抖抖索索地将那锭银子拿出来,在递给长子的时候,已经暗淡无神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束光来,定定地射在长子脸上。然后,交待一定要将这锭银子保管好,就是穷得吃蕨根,吃山茅野菜也不能动用。一定要耐心等待真正的政府,把银子交给政府。交待完毕,手持银子的人瞌头如蒜,对着天地神灵,对着至亲至爱即将仙去的亲人发誓。

周核桃从他爹手上接过银子的时候,也就十五、六岁,那时他觉得事情太重大,压得喘不过气。但他一人在弥留之际的父亲手里接过银子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尤其是他对着天地神灵、祖宗牌位和即将逝世的父亲发誓时,一种庄严、神圣的感觉弥漫在他的胸中,和他的父亲接过银子时的感觉完全一样。这锭重若千钧的银子,沉重而庄严地陪着他的一生。

事实上,关于这锭银子的传说,经历了几代人,到他这一代人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了。就是在家族里,知道的也不多,他完全可以保持沉默和找个理由说银子已经丢失了、化掉了,埋在土里被人盗去了。但他不能这样做,沿袭了几代人的临终托付和庄严发誓,神秘的气氛,天地神灵的无所不在,心灵上的道德坚守,使他家几代人像捍卫生命一样捍卫着这锭银子。解放大军从北方一路打过来,解放了包括他们村子的大西南北,对于解放大军,他是完全信赖的,对于新的政权,他是衷心拥护的。他在县城,在乡场上目睹了大军的秋毫无犯,目睹了他们在下着鹅毛大雪的夜晚,蜷缩在县城的房檐下,冻得冰棍似的。所以,他决心将银子找出来,交还给这个真正的政府。

但还在他没将银子献出时,土改开始了。土改就是要将有钱人的财产没收,将土地分给农民,然后要定地主、富农的罪。这下交出去,不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么?于是,他又趁着夜深人静把银子深深埋起来了。

这已经被人淡忘了的银子掀起了轩然大波,为此,他受尽苦头受尽凌辱,他被拉到乡场上游行,头上戴着尖尖帽,胸前除了牌子外还加了一块像银子的巨大石头,压得他眼冒金星,虚汗湿透衣衫,肩骨裂了一般疼。他被农会的人轮番斗争,吐口水、打耳光、拳打脚踢,几次晕死在台上。越是这样,越激起他的愤怒和敌意,坚决不交,打死也不交。他被迫带着农会的人去挖银子,山墙被刨掉了,地下刨了一个又一个的的坑。看着成了废墟的院子,他更加愤怒,由他们去折腾吧,大不了一个死。他要按父亲的嘱托,把银子交给政府。这些人的做法,使他对政府产生了怀疑。他的肋骨被打断几根,被打得瘫在地上爬不起来,经过不知多少次的折磨也没讲出银子的下落来。一会儿他说在院里的柿树下,一会儿说在山墙里,一会儿说在某个山洞里,最后又说被他卖了,买了那片山林,还进城逛了窑子,银子早花光了。工作队用尽一切办法也找不到,最后统一意见,一致认为银子被他卖掉,买了山林,逛了窑子花掉了,事情才摆了下来。

以后,他的日子就很难过了。尽管他家有一片山林,以前大家对他还是尊敬的。山里人厚道,觉得他泥一身汗一身的苦扒苦做挣下那片山林是不容易的,所以最初斗他时,他们还护着他。他被借到其他村去斗,村里还有人跟着,不让人打,说这个地主是我们村的,打坏了你们还不起。后来听他交待说那片山林是他卖银子买的,还进城逛窑子找妓女,他们就很愤怒了,愤怒之后是憎恨,是鄙视。好你个周核桃,我们苦死苦活一年吃不饱穿不暖,你还逛妓院玩妓女。山村的民风是淳朴的,得益于他爷爷周元济的孜孜不倦的教化,你周核桃凭啥比别人吃得好穿得好?凭啥逛妓院玩妓女?对此,他们的反应就是憎恨和鄙视。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周核桃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磨难,吃尽各种各样的苦头,上山背石头,掏茅厕,冰天雪地下河筑石坝,啥苦啥脏干啥。这些都没难住他,他这个穿毡片打赤脚的地主,啥都能干,唯独受不了的是村里人对他的鄙视,唯独忍受不了的是外部和内心的孤独、落寞。他的交待最后经过许多人的演绎,变得更加肮脏更加无耻,甚至说他荒淫无耻得了杨梅大疮才回到村里,甚至说他用卖核桃的钱在城里养了三个妓女,生的儿子个个是癞头个个身上长满大疮。村里的人见他从来不看正眼,年纪大的扭头就走,年纪小的还会用石子打他,仿佛他是一个浑身有毒嘴喷毒气的癞蛤蟆。

他常常在清寂的夜晚吁长叹短,他埋怨他的爷爷周元济不该为子孙留下这个祸根。几两银子么花了就花了,清政府都垮了你还为他守什么忠贞,卖了它不可以买一大片山地么?你就是把它挥霍了也可以过上点好日子,偏偏抱着守着熬着。这都不说,还立下了那么个规矩,害得几代人不得安宁,尤其害得他下场更悲惨。早知这样,真用来买山林也值得,用来嫖妓也划算。

就在他心里涌起这些想法时,他的头剧烈疼痛起来,疼得他眼冒金星。一片迷雾升起,那个缠绕了他无数次的梦境,不,不是梦境,是那真真实实的一幕,是那已沿袭了几代人,没有被时光的雨水冲淡的一幕,幽暗的忽明忽灭的把人置身于神秘隧道里的光,那憔悴而又亢奋的脸,那天上地下随处可见的飘忽的神灵,那虔诚的跪拜和来自心灵的誓言……

这一幕的再次出现,使他从埋怨和悔恨中惊醒出来,使他头疼欲裂中悔恨自己心里冒出的怨艾。这是植根于灵魂深处的东西,是屈辱和孤寂,摧残和打击不能动摇的。坚守住信念,就坚守住了心灵中神圣的东西;坚守住信念,就坚守住了自己的灵魂和赖以生存的精神依托。

未完待续昭通作家

第6期

十月编辑

刘平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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