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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动车红土无情

红土无情

文/张岩梅

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人们终于不得不冷静地直面他们生活的真实状况和他们的相互关系了。

——马克思《共产党宣言》

1

凤姑到底死没死,一直是个谜。

前不久,雁庄村来了一辆面包车,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在村东头拍照。村里人问他们找谁,回答是谁也不找。谁也不找,到雁庄村来干什么?据村民们说,老太太当时戴着墨镜,一句话也没说,她的家人们则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叽叽嘎嘎的说一些与雁庄村毫无关系的话。

雁庄是卫运河东畔的一个小村,只有几十户人家。多少年来,雁庄平凡得就像是路边的一棵野草,无特色,无故事。这个老太太的突然造访,也算是雁庄村的死水微澜。

老太太走后,村民们议论起来:这个老太太,怪!有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说:这个老太太莫非是凤姑?村民们说:不可能啊,凤姑早就死了,死了四十多年了。

准确的说,是年11月,四十八年了。凤姑死在了挖河工地上,死得非常悲壮。凤姑大名叫邱小凤,死的那一年二十五岁,二十五岁的凤姑孤身一人。她没结婚的主要原因是有一个土匪头子的爹——邱八。邱八本来也是苦出身,后来当了土匪。邱八的劣迹主要在东北。解放后,政府通缉邱八,人们才知道邱八身上背着十几条人命。据老人们说,邱八也曾杀富济贫,做些好事,过节过年的时候,村里的一些穷人一开家门,会看到门口放着一袋子白面或一罐子老棉油。人们都知道,这是邱八干的。但是,邱八干得更多的是祸国殃民、杀人越货,抢男霸女的坏事。

凤姑她娘就是被邱八抢去的。凤姑她娘是邻村一户贫苦农民的独生女,名叫王玉萍。名字很平常,长得却是美若天仙,名扬四方。花太香了,必定招蜂惹蝶。据说,当时去提亲的踏破了门槛。邱八也曾托媒婆去提亲,被拒绝后,便派手下人半夜里下了趟子,扔下一些银钱,直接把人抢走了。

解放前夕,邱八畏罪潜逃,从人间蒸发了。有传言说他跑到深山老林里去了,有人说他逃到国外去了,也有人说他早就被剿匪的解放军打死了。

王玉萍带着凤姑来到了雁庄。雁庄民风淳朴,好人居多,这娘儿俩便在雁庄相依为命的过生活。凤姑十九岁就名花有主了,对象是雁庄村的小秀才刘梦林。两人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在他们即将举办婚礼的时候,文革开始了。

这是一场触及每个人灵魂的大革命,无人能独善其身。雁庄村当然也被卷入其中。文革的开场戏是“破四旧”——破除几千年来一切剥削阶级所造成的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谓之“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所有的寺院、古迹、石碑、旧家具、神像、字画、文物、镯子、戒指、项链等金银玉器首饰、化妆品、工艺品、古装戏服、皇帝的墓等等,都是四旧,一概烧毁砸烂。孔子的彩塑上被贴满了标语,武训的墓被砸开,掘出遗骨游街示众,就连老人的长胡子也被列为四旧。

后来,革命的形式及内容不断升级,斗争的矛头从身外之物转向人本身。老舍、吴晗、傅雷、赵九章、海默等一大批名人“畏罪自杀”,有许多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子女)、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及一些老革命干部被活活打死,特别是在北京大兴县发生了震惊全国的杀害地富反坏右及其子女的大辛庄惨案,血腥至极。在广西自治区的柳州、桂林、南宁等地区,还连续发生了一系列破坏铁路交通、抢夺援越物资、军队武器,冲击解放军机关、部队,杀伤解放军指战员的恶性事件。为了制止这类事件,中央专门发布了“七三”布告(年7月3日),那些罪恶的手才有所收敛。

但是,地富反坏右、黑五类们依然是在劫难逃,他们被一次次的押上台去接受批斗,或者被捆绑起来,挂上牌子游街、游集。王玉萍挂的牌子上写的是“土匪婆、大破鞋”。

刘梦林的父亲以自己的儿子是红五类不能与黑五类结婚为由,强迫儿子退婚。刘梦林不答应,与凤姑双双跑到公社去登记,没想到,他们前脚走,刘父后脚就跟上了,在公社大院里大闹一场。记没登成,刘梦林与凤姑回村后,依然如胶似漆。最后,刘父上演了《茶花女》中的一幕——阿尔芒的父亲恳求玛格丽特顾及儿子的前途及家庭的名誉离开阿尔芒。这是普天下善良的女人都无法防范的一招。刘父成功了——凤姑就像玛格丽特一样,主动退却了。在刘父的导演下,刘梦林娶了一个邻村的根正苗红的红五类姑娘,为那段姻缘画上了句号。之后,凤姑曾喝农药寻死,幸亏被发现得早,医院洗胃冲肠进行抢救,才捡回了性命。凤姑曾到我家向我母亲哭诉,那是撕心裂肺的哭,那是死去活来的哭。当时我才十二岁,无法理解凤姑的心情,也不知道该怎样劝慰她,只是摇着她的手一遍遍的哭求:“凤姑,你别哭了……”

刘梦林结婚后,由三队队长到民兵连长,到大队会计、大队支委,成为老支书与副支书马卫东之后的三号人物。或许是刘梦林觉得自己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便注重积德行好,村民们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全天候的帮助打理,谁家有个小灾小难,他都鼎力相助。这次挖河,他是雁庄村的总带工,按说,他站在河堤上指手画脚就行了,而他却把自己定位于三队的一个普通民工,出全勤,干满点,下的力比谁都大。但是,不管刘梦林怎样表现,我却从从心底里恨他,恨他对凤姑的绝情,恨他毁了凤姑。

凤姑家与我家只隔一户人家,我小的时候,凤姑经常领着我玩。凤姑只念过两年书,却聪慧灵秀心灵手巧。她教我养蚕,养兔子,捉知了,用旧报纸叠小船,叠小天鹅,剪窗花,用麦秸秆编小篮儿小筐茶壶垫儿等等。尽管她比我只大八岁,我却把她当作了长辈。后来,我去县城上中学,一两个月才能回一次家,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但是,我每次回家,总能见到凤姑,凤姑总是要给我一些小惊喜:一双她亲手缝制的条绒布鞋,一个用彩线织成的钢笔套,一件用白丝线织成的花纹背心,等等。

有一次,凤姑给我做了一双鞋垫,上面用彩线绣着凤凰,我有意见了:“凤姑,你怎么把凤凰绣在鞋垫上啦?俺怎么敢穿啊,这不是把你踩在脚底下啦?”凤姑说:“狗子念书念的忒多了,咋这么多怪心眼啊?鞋垫不踩在脚底下,还顶在头上?你凤姑这辈子算完了,没啥出息了,你还年轻,要是能踩着俺有了大出息,还不是俺的福分?欸?狗子,你怎么眼发直啊?”

我的眼是发直了,完全是下意识的。那一刻,是我性别觉醒的分水岭,在眼发直之前,我只是觉得凤姑心眼好、脾气好、对我好,直到眼发直时,我才发现凤姑是个绝代佳人。凤姑的美是全方位的美:模样,个头,腰身,肤色,头发……简直是无可挑剔。特别是她的这双大眼睛,水波荡漾,流光溢彩,如仙似妖。我明白了为什么凤姑会迷住那么多的男人,都是这双眼睛惹的祸。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初中女同学,她是天生的斜眼,当你发现她在斜着眼看你的时候,你可不要生气,因为她并没有看你,这只是你自己的错觉。凤姑的眼神也是如此,当你发现她的美眸在勾你魂魄的时候,你可不要当真,她完全是无意的,这只是你的错觉。

那是幸福的一刻——我体验到了叔本华所说的“在错觉里过活”的快感。

那是适志的一刻——我从喧嚣的人生幻化为庄生梦蝶的逍遥之境。

那是痛苦的一刻——我感受到了佛洛依德关于“男人用下半身思考”的病态。

那是罪恶的一刻——我变成了龙虎山张天师镇妖瓶里逃出来的妖魔。

“哦……凤姑,我想起了一道题。”

“一道题?”

“对!一道难题。一道很难解答的难题!”

2

公元年。文革的第四个冬天。

那是个特殊的年代。

共和国建国的时间不长,千帆竞发,百端待举。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发生了多次洪涝灾害。据报道,年,毛主席在报纸上看到一幅淮河发水农民受灾的照片,照片上洪水滔滔,一片汪洋,一个衣不遮体的小姑娘为求生爬到一棵小树上,小树即将被洪水冲倒,而小姑娘的脚下还有一条毒蛇正往树上爬,小姑娘绝望的望着脚下的洪水和毒蛇。毛主席看到这幅照片时感慨万分,含泪题写了“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八个大字。

年5月,人民日报登出了毛主席在十三陵水库工地参加义务劳动的照片。

年,海河发生了罕见的特大洪水,千百万人流离失所。年11月17日,毛主席又发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

毛主席挥手我前进!为了修好淮河根治海河,为了挖掉中国几千年的穷根,为了亿万人民的福祉,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起,每年的秋末初冬,中国的农村都会进行声势浩大的治河运动。在那个大机械极度缺乏的年代,治河工程主要靠人工挖掘。

治河工程有两大类,一是治理老河道——疏通,清淤,拓宽。二是挖新河——为了水利的需要,平地起河。报纸上曾刊载,茨淮地区组织民工近百万人,平地起河多公里,工期达20年之久。我们要挖的这条新河又叫尚潘渠,与茨淮相比,规模小多了。但是,就当时的我看来,已经是人间奇迹了。

各村的民工们拉着地排车、架子车、滑车和搭窝棚用的材料,带着粮食、地瓜、白菜、柴草,浩浩荡荡抵达工地附近,只一天的时间,工地两岸就像施了魔法似的长出一排排帐篷来。帐篷用料不同,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但共同的特点是门口全部向南开,向着太阳。雁庄村人少,只有三个生产小队,我们一小队二十名河工的住处安排在西王庄,工地上只有伙房炊事的帐篷。西王庄距离工地不远,走过去,仅需要二十多分钟。

《挖河日记》(一)

年10月20日星期四小雨初二

今天晚上的休息场所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西王庄。

下午,公社开了“尚潘渠开工誓师大会”,这表明,到明天就要真正开始战斗了。这次战斗,是为落实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教导的战斗,是保证明年粮棉丰收的基础仗。虽然需要大量的人工,可是意义是非常重大的。

《挖河日记》(二)

年10月21日星期五初三

在红旗飘扬、号子震天的长达十几里的尚潘渠上,今天开始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站在高处望去,从东往西,真像一条腾跃的巨龙,是这样的庞大,是这样的绚丽。

你就是最好的美术家,也描绘不出这壮丽的景象;你就是最好的音乐家,也谱不出这雄壮的乐章。

我,作为这支大军的一员——革命洪流的一滴水,应该感到多么的自豪……

第一次看到挖河工地的情景,明白了什么叫震撼。一夜之间,这片空旷的田野变成了一条喧嚣的长河——望不到边的红旗,望不到边的窝棚,望不到边的人流,望不到边的地排车,望不到边的风沙……

公社治河指挥部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治河工地的每日要闻和革命歌曲、革命样板戏。

工地上,插满了各式各样的标语牌——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

揽月移海,战天斗地

一定要根治海河

革命加拼命,拼命为革命

一心干革命,两头见星星

抓根本,看路线,统帅施工;高标准,高质量,提前完成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凤姑、梅姑、莲姑也成了我们一队的民工。喇叭爷说,挖河、打堤、割麦子、脱坯是农村的四大累。这四大累中,最累的就是挖河。多少年来,河工上全是男人的世界。这次挖河,不知是哪位领导下的令,要求各村的民工中必须有一定比例的妇女,要体现男女平等,要体现妇女能顶半边天。于是,河工上就出现了这一空前绝后的奇观——女人挖河!

我们一队来了二十人,分为三个小组。喇叭爷把我和凤姑、憨二爷分在了一个组,这明显是对我和凤姑的照顾,因为憨二爷是队里的第一大力士,谁都愿意跟他在一个组。挖河工地上比是力气。这里不分高矮胖瘦,不论男女老少,不管黑白俊丑,谁最有力气,谁就是老大。

喇叭爷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想成全憨二爷。自从凤姑与刘梦林分手以后,憨二爷就加入了追“凤”队伍。

喇叭爷是一队队长,姓李名威,长得虎背熊腰,年过半百却声如洪钟,力大如牛。每年挖河,他都是队里的带工。他曾当过船工,会喊打硆号、莲花号、摇橹号、撑篙号、拉帆号、下航号、打冲号、打夯号、太平号等等,尤其是即兴编号子,在四乡八里堪称一绝。他能看见什么喊什么号,哪怕是天上飞过一只鸟,地上跑过一条狗,他都能编成号子——

不用慌来不用忙啦

——喂好嘿

拉紧绳子来嗨别摇晃啦

——喂好嘿

磨出一副来嗨铁砂掌啦

——喂好嘿

练就两个来嗨钢肩膀啦

——喂好嘿

心里有颗来嗨红太阳啦

——冬天也敢来嗨光脊梁啦

……

喇叭爷喊的光脊梁并非喊着玩儿,而是事实。挖河不同于一般的劳动,掘土,装车,驾辕,拉滑车,拉偏绳……全是挑战体力极限的活儿,只要是干起活来,用不了半个钟头,准得大汗淋漓。在冬天里,大汗淋漓就是个麻烦,你不能穿衬衣,衬衣吸满了汗,能拧出水来,一时半会儿干不了,而这种大汗淋漓的状态不是短时间的,而是持续的,你不能一会儿一换衬衣吧,怎么办?光脊梁穿棉袄!这是老河工们在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当时的棉袄全是用老粗布手工缝制的,一码的黑颜色。老粗布难看,但中用。你的汗水浸湿了粗布里子,粗布里子又粘上了沙尘,时间长了,棉袄里子便看不出布丝,变成了“油布”,这“油布”已不再吸汗,变成了棉絮的保护层。一旦出了汗,就像喇叭爷喊的那样,敞开棉袄,光脊梁,自然风干。

女人是不会光脊梁穿棉袄的。在任何情况下,女人爱美的天性都不会改变。凤姑、梅姑和莲姑依然衣帽整齐,头上包着白羊肚手巾,脖颈上围着花围巾,就像赶集串亲一样。“谁说女子不如男”,那是戏里的花木兰,一挖起河来,女人就成了《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了:“脆弱啊,你的名字叫女人”。虽然凤姑他们是拉偏绳的,相对于别的活来说,劳动强度稍小一些,但是一个时辰下来,她们都蔫了。

男人中也有一个在棉袄里套衬衣的——繁星叔。繁星叔也是全村唯一一个留长头发、戴眼镜的民工。多少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在大学里养成的习惯:整洁、讲究、守时、严谨,哪怕是去挨批斗,也要精心打扮一番。从外表上看,我和繁星叔都属于柔弱型的,但繁星叔的柔弱仅是外表,经过十几年的修炼,繁星叔已经练就了一身的钢筋铁骨。在一队里,除了三位仙姑,只有我一人是银样蜡枪头。

喇叭爷的号子又喊响了——

一天十几个小时繁重而机械的劳动,只有号子声才能振奋起精神。至于号子的形式、内容,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呼我应,壮气提神。

梅姑娘呀嘛好身条

哎尚嗨

长长的辫子是脖子上绕

哎尚嗨

梅姑娘挖河是头一回啊

哎尚嗨

多加小心可别闪了腰

哎尚了嗨嗨哎尚了嗨

梅姑娘乐了,一面用力拉绳,一面使劲扭腰,回应着喇叭爷的赞美。

白莲花呀嘛红莲花

好啦好啦喂

咱一队有朵黄莲花

好啦好啦喂

黄莲花她美煞个人

好啦好啦喂

引来了媒婆一大群

好啦好啦喂喂好啦好啦喂

莲姑名叫黄玉连,长得很一般,但是经喇叭爷这么一喊,就像打了鸡血,软绵绵的腰身像上紧的发条,一下子从病猫变成跳兔了。

赞美凤姑的号子是不能喊的。治河指挥部的高音喇叭曾经播放过通知:“挖河号子必须政治挂帅,必须为政治服务。”凤姑是黑五类,属于被革命的对象。

送热水的来了,该休息了。天作被,地当床,累极了的人们瘫在了地上,就像一场激烈的战斗后留在战场上的死尸。

抽烟的男人们开始喷云吐雾,需要“解手”的,男女自动兵分两路,向河床两岸的荆棘棵子进军。

繁星叔把带来的几本小人书分给大家。其实,“大家”是假,凤姑才是真。他总是要把最好看的一本留给凤姑。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是繁星叔的书架泄露了天机——我在挑选书时,一叠纸从书架顶层滑落到地上,我捡起来一看,是繁星叔写给凤姑的信,没有送出去的信!我一目十行的看了看,大失所望——这并不是什么求爱信,而像是深奥的文史教材。大知识分子的行为太难理解了。不过,有一点我确信无疑:繁星叔在暗恋凤姑!他潜伏的太深了。

还是憨二爷爽快,他明人不做暗事,端着一茶缸子热水就去向凤姑献殷勤。但是,凤姑就像《沙家浜》中胡传魁唱的那样:“一点儿面子也不讲”,还差老远,就背过脸去了。

3

憨二爷并不憨。他姓韩名金龙,排行老二,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憨二爷长得五大三粗,面似恶煞,却是个性情中人。他敢作敢为,乐于助人,爱打抱不平,在村民中威信很高。憨二爷年轻时结过婚,可惜那小夫人只跟他过了半年就得病去世了。每逢过节过年,憨二爷就会到埋着爹娘和媳妇的坟地里边敲梆子边唱,边唱边哭,有时是在夜深人静时唱,声音传出老远,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上初中以前,我是憨二爷的忠实亲兵。记得憨二爷经常带领我们一群男娃在野地里挖洞捉田鼠,在雪地里牵着细狗打围捉野兔,爬树掏喜鹊蛋,到大河堤上套狗,到河边网雁,在生产队的大场园里烤地瓜,燎黄豆,在水塘边捉泥鳅,到邻村去看电影,在树丛里点火捉知了……家长们对憨二爷是一百个放心,知道憨二爷从骨子里是忠厚善良的好人。

憨二爷打起凤姑的主意,是文革后的事。文革后,凤姑一家跌入了深渊,凤姑她娘成了挨批斗专业户,脖子上挂着“土匪婆”的牌子和一串破鞋,隔三岔五的游乡游集。凤姑她娘遭不了这种罪,抑郁成疾,得了一场大病就撒手归阴了。凤姑成了断线的风筝,无根的浮萍,与憨二爷“同是天涯沦落人”,一个孤男,一个寡女,憨二爷这才敢走近凤姑。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一桩好姻缘。一个龙,一个凤,龙凤呈祥。但是,凤姑却毫不动心。也难怪,憨二爷长得实在是太丑了点。

汪汪汪,几声狗叫。一只灰毛土狗箭一般冲过来,叼住憨二爷的裤腿角激动得狂吠。这是憨二爷的爱犬欢欢。憨二爷抱起欢欢就亲,络腮胡子上粘了一缕缕的狗毛。

都说狗通人性,憨二爷的欢欢都快成精了。公社革委会的王副主任到村里检查工作,在村里的大喇叭上喊话很难听,犯了众怒,但是人们又不敢当面顶撞他,憨二爷的欢欢就派上了用场。王副主任正推着“大钻石”车子带领东爷、刘梦林等村干部在街里转,欢欢迎头冲了过来,扑到前车带上狠咬一口——哧,前车带撒气了。东爷连忙说好话陪不是,派人扒车带,粘内胎,找气管子打气,这一折腾,半晌就过去了。王副主任刚想上车走人,欢欢又冲过来,扑到后车轱辘上又是一口——哧,后带又撒气了。后果很严重,领导很生气,问这是谁家的狗?东爷当然知道这是憨二爷的狗,还知道憨二爷此刻正躲在一个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对欢欢发号施令,但却说这是一条野狗,缺管教,并赶忙接过王副主任的“大钻石”满脸陪笑:“这叫人不留人狗留人。王主任今儿你是走不了啦。正好,俺还有些工作得向你汇报。”并嘱咐支委刘梦林赶快安排人准备酒菜。

东爷原名叫马伟栋,文革开始后,破四旧立四新,改名成风,他便改名为卫东。东爷年龄并不大,也就是四十岁左右。我称呼他东爷,是按庄乡辈排的。庄乡辈儿,没真事儿,雁庄是个杂姓村,所谓爷、叔、姑,只是个尊称而已。

东爷长得一表人才,当过几年兵,小学文化却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口若悬河,倚马千言,属于那种把你卖了你还要帮他数钱的人。别看东爷是副支书,却是雁庄村的实际掌舵人。真正的村一把手姓姜,老革命军人,曾在朝鲜战场上负过伤,耳朵被震聋了,且年老多病,基本上不过问村里的工作。

东爷很善于做政治思想工作,前面明明是个坑,他能让你自己跳下去。公社革委会要求村里开批斗大会,东爷把革命群众代表和被批斗的“阶级敌人”召集起来,先开预备会:“这次批斗会是落实县革委的指示精神,公社革委会要来人指导工作,这是政治任务,谁也抗不过去。咱雁庄村小,就几十户人家,谁不知道谁啊?上级要求咱们狠批地富反坏右,咱村里没有地主,没有反革命,也没有什么坏人,那咋办?咱这批判会就不开了?不行啊!咱没法向上级交代。咋办?只好委屈各位了。

福田二叔当过国民党兵,就算是反革命吧。你扛了多年的枪,打过日本鬼子,也打过共产党,让红卫兵们拍打几下,应该没事吧?

繁星大秀才,你在大学里就被打成了右派,从五七年就开始挨批斗,也算是经过风雨见过世面了,咱村的小土台子,你也上过多次了,再复习复习吧。

我只是担心萍婶,萍婶的脸皮忒薄,忒爱面子。牌子上写你是大破鞋,你就是大破鞋啦?这城南几十里,谁不知道你是被邱八抢了去的?谁不知道你这辈子洁身如玉?要是在旧社会,该给你立贞节牌坊了。

宋四叔,又该埋怨你了,谁叫你赶大集卖树苗哩?卖就卖呗,你卖到公社革委门口去了。俗话说得好,不打馋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你这叫典型的不长眼,政治敏感性也忒差了。你就没听见广播上天天宣传,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吗?人家正掂着一顶坏分子的帽子到处转悠呢,你直接就把头伸过去了。咱雁庄村党支部也不是没去公社保你,咱是人微言轻,不管用啊。宋四叔啊,你上上台也好,能长点儿记性。

还有李六爷,没睡着吧?今儿把你请来,也是无奈,谁叫你是富农哩。你要是不来,咱凑不够人数啊。你得偏瘫也有几年了吧,走路拄着拐,还得画圈圈,谁看不见啊?不要紧,我都安排好了,就让小将们抚着你上台,在你身后放一把椅子,站不稳了,咱就坐一会儿。

唉!都想开点吧。你们知道季羡林吧?咱老乡,北大副校长,大知识分子,多有名啊,刘少奇,邓小平,彭德怀,多大的官啊,还不是照样挂上牌子游街?比比人家,咱算个球?我还得跟咱们的革命小将们嘱咐几句,一定要手下留情,点到为止……”

到了批斗会现场,东爷一拿起麦克风,立马变了脸,变了腔,不怒自威:“首先,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

台下的群众一边挥动着红宝书,一边呼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我们敬爱的林副统帅——”

群众再次挥动红宝书:“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革命的同志们,千钧霹雳开新宇,万里东风扫残云。雁庄大队领导班子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指引下,带领全村革命群众,正在沿着毛泽东思想的轨道胜利前进。我们要不断提高继续革命的觉悟,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深入持久的开展革命大批判,狠批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余毒,做到糖衣炮弹打不进,前进路上不迷航。

下面,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公社革委会王主任以及各位领导参加我们雁庄村的批判大会!

我宣布,雁庄村革命大批判大会,现在开始!

下面,把反革命分子孙福田、右派分子孔繁星、富农分子李吉祥、坏分子宋来福、土匪小老婆王玉萍、押上台来!”

紧接着,是呼喊革命口号——

加强无产阶级专政!

横扫一切牛鬼蛇神!

打倒右派分子孔繁星!

打到富农分子李吉祥!

……

口号声中,十个红卫兵小将把五个阶级敌人押上了台。李吉祥直接就瘫坐在椅子上了,其他人享受同样的待遇:两个小将控制一个敌人,把头按下去,把胳膊从背后拧上去,成喷气式飞机状。这是正宗的批斗会形式。发言稿大都是在报纸上东拼西凑起来的,驴唇对不上马嘴,王副主任等只听了一个发言,对东爷说了声“很好!”便借故离席了。东爷连忙起身送行。

东爷他们刚离开,台下就乱营了——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尖声哭叫,憨二爷的欢欢跑到了台子上,在被批斗人的裤裆下乱窜,台下一片哄笑……

4

《挖河日记》(三)

年10月22日星期六初四

一天激烈的劳动,说不累那是假的,腰酸腿疼,关节发紧,这些,是我自己的亲身感受,也是许多人的感受。我们队还有三名比我年龄还要小的妇女,她们比我还不是更累吗?累,是客观存在的,可是,只要充分发挥毛泽东思想精神原子弹的巨大威力,再苦再累也能克服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我赞成这样的口号,叫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这句光芒四射的名言,激励着成千上万的人们去不怕苦、不怕死的战斗……

“战斗,战斗,新的战斗,我们的战斗像诗篇”。成千上万的人们政治经受着战斗的考验,用自己勤奋的双手写出万首新的诗篇。一代新人正在成长,发扬着老红军的光荣传统,鼓起愚公移山的干劲,摘星揽月填海,为了给人类多做贡献,为了早日消灭帝修反而战斗着。我能够怕累吗?实际行动将回答:不!越是艰险越向前。

我能够怕累吗?实际行动将回答:不!越是艰险越向前。

我真的不怕累,累极了可以歇一会儿。我怕疼。这可不是一般的腰酸腿疼,而是刀割般痛心切骨的疼——我的两只手都被磨出了泡,大泡套小泡,水泡套血泡,血泡被磨破了,就露出了鲜肉。憨二爷嘱咐我千万别戴手套,若是戴了手套,被磨烂的肉与手套粘在一起,麻烦就更大了。

凤姑、梅姑和莲姑也和我一样,手心里都是水泡。凤姑有一个治水泡的办法:她先用缝衣针把我手上的水泡刺穿,再用一段马尾毛从针眼里穿过去,这样,水泡的皮与下面的鲜肉就不会粘连了,水泡里渗出的粘液还可以顺着马尾毛流出去。我没想到,小提琴的弓毛不仅能拉出动听的旋律,还有如此妙用。

繁星叔用雪莱的诗句来鼓励我和凤姑她们勇敢面对这道难关:“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把雪莱的诗句进行了改编——

手都磨烂了,结痂还会远吗?

已经结痂了,茧子还会远吗?

如果长茧了,我还怕啥呀?

我想起了学校宣传队的一位女同学,她是跳芭蕾的,她表演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吴琼花的独舞,是最受欢迎的保留节目,同学们都羡慕她轻盈舒展的舞姿,为她那对可以直立行走、奔跑、跳跃、旋转的脚尖而倾倒。有一次,几位同学请求她脱下舞鞋和袜子,让大家看一看这双脚的真容。经不住我们的软缠硬磨,女同学终于同意了。她在脱鞋的时候说:“你们要是受了惊吓,可别怪我啊。”当那两只赤裸裸的脚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哇”的一声大叫起来——这哪里是脚啊!她的两只脚大拇指的脚趾甲已经完全脱落,成为一截肉棍,肉棍的顶端是厚厚的老茧,脚背上一片青一片紫,简直是惨不忍睹。我们都明白了,只有这双惨不忍睹的脚,才能登上华丽的舞台,才能跳出高雅的舞步。天堂的下面是炼狱,成功的背后是磨难,没有铠甲上的鲜血,你就没有资格说——我是一个英雄。

手上一起水泡,就不能再握铁锨装土了,喇叭爷安排我去驾辕。驾辕当然也需要两只手,但是却不必持续不断的、高强度的用两只手磨铁锨把了。

憨二爷给我讲了驾辕的要领,并现身说法——在爬坡的时候,驾辕的主要职责是让两个车轮不偏不倚的轧在车辙里,最大限度的减少前行的阻力。当车子爬上坡时,转身摘下滑车钩和驴套钩,双手紧握车把,向着目的地加速猛冲,在即将到达的一瞬间,利用车子的惯性,猛地一掀车把,一车子泥土就甩出去半车,紧接着,两只手把车把高高举起,再左右摇晃,把车尾从泥土里撤出来,之后是大撒把,利用车胎的弹性把粘在车子上的泥土颠簸松动,最后,抓住车把用巧劲上下抖动,就像簸畚箕那样,把剩下的泥土簸出来。

教的曲儿唱不得。憨二爷关于驾辕的这套程序到了我的手里就走样了。不过,驾辕毕竟不是什么高科技,经过几天的锻炼,我基本掌握了驾辕的要领,完成了从一个学生娃到一个挖河民工的蜕变。

我上高中时曾在红卫机械厂工具车间学工三个多月,对钳、刨、磨、锯、钻等都略知一二。厂里流传的一些顺口溜幽默的概括了几个主要工种:“机工脏,钳工累,翻砂大炉劳改队”,“紧车工,慢钳工,不紧不慢化验工,吊儿郎当干电工”。我学的是钳工,在河工上还真派上了用场:滑车的安装与维修、伙房里鼓风机的维修、给地排车更换轴承、给新铁锨开刃,等等。

一招鲜,吃遍天。我在一队河工中的地位和影响不断提高,快赶上大黑驴了。大黑驴凭的是力气,我凭的是技术。

《挖河日记》(四)

年10月23日星期日初五

温和的太阳,像一个着了迷的观众一样,望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望着勤奋劳动的人民,也望着汗流浃背的挖河勇士们。

激烈的战斗,依然在进行着,无数鲜艳的红旗依然在阵地上飘扬。

回到屋里的煤油灯下,阵阵鼾声传来——都睡熟了,我回想着白天的战斗,学习着《在全国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这篇文章,心里是这样的轻松和宽敞。我想到了历史车轮正在飞转,想到了社会主义祖国的幸福远景,想到了亿万受苦受难的各国人民,想到了今天的战斗是为了什么,想到了从文质彬彬的学校来到战斗激浪的广阔天地……

门被推开了,她们送碗来了,我的思路被打断了。

喇叭爷的号子又响起了——

歪了吆——咱攒足了劲了嘛——

咱提起了神了嘛——

……

人们又各就各位,装土的装土,驾辕的驾辕,拉绳的拉绳……

治河指挥部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开始广播了,“两报一刊”的重要新闻、挖河工地上的新闻、下乡知识青年的先进事迹,是每天播报的主要内容。

河坡村的工地与雁庄村的工地毗邻。河坡村是个大村,分来了八个知青,五个天津的,三个济南的。我渐渐地跟河坡村的知青们熟悉起来。差不多的年龄,差不多的学龄,共同语言很多。但是,一旦混熟了,就会有个挑剔了。年轻人同所有的年轻动物一样,对异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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