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稿/张斌璐
我们知道,宇宙诞生于一场爆炸。物理学家伽莫夫的大爆炸理论提出伊始,便在科学界形成了爆炸性的效应。这意味着人类开始依靠自己的理性而非虔诚,来处理这个曾经属于神学的主题。尽管物理学对此的解释显得深奥繁冗,外行人难以参透,不过对于“宇宙大爆炸”这一简明扼要的表达,倒很容易激发起大家的神秘想象。就是这位大爆炸理论的奠基者伽莫夫,在他的科普名著《物理世界奇遇记》里,将宇宙大爆炸描绘成了一场盛大优美的歌剧表演。他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谱写了几首描写大爆炸的歌曲,这对一般读者来说,显然比物理推论要喜闻乐见得多。而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以更加奇诡开阖的想象描绘过这场爆炸的图景,他将宇宙创始之前的世界描绘成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的温情场景,当爆炸发生之时,“夫人正说着‘鸡蛋面条,看啊,孩子们……’,她和我们所在的那个点突然膨胀起来,成了有光年、百光年、十亿光年的距离的大光环,而我们都被甩到了宇宙的四面八方……各星球、各大洲都分散着她的沾着面粉的胳膊的分子,她从那时起消失,我们却永远怀念着她。”和一切爆炸一样,与其说这是一场物理学现象,但总像人类世界中的精神奇观。
一切爆炸都是神秘的,它在瞬间发生,也在瞬间结束,在时间维度里形成了和“永恒”的对照。在中国人的经验中,最持久的爆炸记忆无疑来自于“爆竹”这一事物。《荆楚岁时记》记载:“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春秋谓之端日,鸡鸣而起,先于庭前爆竹以辟山魈恶鬼。”爆竹足以制造出人类所难以达到的巨响,古人相信,在这种超越普通感官的经验中,拥有某种和人类经验以外的世界联系的途径。因此,爆竹的存在往往和时间相关,或是年关更替、或者婚姻迁居,爆炸所产生的巨响形成了对于这一瞬时的象征,人们试图从中把握永恒。在爆炸中暗藏着时间的秘密,暗藏着人们对时间的某种恐惧。所以,在民间传说里“年兽”是可怕的动物,需要用巨大的爆炸声才足以将其吓跑。
就此而言,鲁迅的指控显得充满偏见。在《伪自由书》里,他有一段著名的话“外国用火药制造子弹御敌,中国却用它做爆竹敬神”被引用率颇高。且不论“敬神”是否不如“御敌”,但子弹不光是作为御敌,更多情况下成为了攻击性的武器。炸药的发明者诺贝尔将人类带出了冷兵器时代,从此后爆炸形成了革命和战争的基本景观。年10月9日,在湖北汉口发生了一场意外爆炸。这场爆炸来得匪夷所思,直接暴露了革命党人的起义计划,使得各地革命党纷纷仓促上阵,却反而促成了一次真正的历史性大爆炸,这就是辛亥革命的爆发。这场爆炸来得毫无征兆,令任何人猝不及防,却彻底让历史发生了全面的改观,比此前任何一场计划充分的起义都要有效。
爆炸创造历史,爆炸终结历史。年发生在广岛和长崎的两场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爆炸事件,至今仍令人们大伤脑筋,演绎出大量的意见纷争。这既是一场终结战争暴行的壮举,同时也是一场残酷的暴行。但毫无疑问的是,这是人类至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宣告,以爆炸的方式来呈现人性内部的悖谬所在。没有人能说清楚在爆炸的瞬间发生了什么,因此在所有的影像或者文字中,总是以爆炸前后强烈的反差来描述爆炸事件本身。电影《广岛之恋》里细致刻画了原爆之后人类的残忍画面,暗示着爆炸不仅仅发生在地球表面,也发生在人类的内心。同样,年在纽约所发生的“9·11”事件也形成了强大的感官冲击和世界性效应,双子大楼的烟雾在电视画面里被传播到全世界。若根据法国社会学家鲍德里亚的说法,这是一场媒体事件,然而其波及的影响远远不止媒体事件那么简单。
根据现代社会学家的描述,传统世界拥有一种“永恒不变”的特性,但当现代工业社会逐渐成型之后,这种“永恒不变”的特性遭到了破坏,形成了“现代性”的重要特征,而该特征同样是以爆炸来作为基本表征。人们恐惧爆炸,但又不得不面对各种各样的爆炸事件,以至于不得不将各种变化描述为“爆炸”:信息爆炸、知识爆炸、话语爆炸、生活大爆炸……时间的洪流显得越来越快,一切改变也发生得越来越频繁,以至于什么都像是在爆炸,而爆炸以后的废墟也变得越来越普遍和常见。这就像哲学家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里描述的现代场景:“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这场风暴就是我们所称的进步。”最初人们创造爆竹是为了驱赶鬼怪,但现在的爆炸总像是对鬼怪的召唤仪式。在歌德的诗剧《浮士德》里,浮士德博士念完咒语,伴随着火焰和烟雾,魔鬼开始慢慢现身,并对博士说道:“如何为主人效劳?”又如《圣经》里所言,魔鬼带着耶稣“上了一座最高的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都指给他看”,并诱惑说“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这一切都赐给你。”这个现代性魔鬼的现身,总显得是人类的忠仆,但谁又能辨别他所包含的祸心?
在电影和电视里,爆炸变成了常态。我们应该对施瓦辛格从爆炸的烈焰里抱枪飞跃的镜头毫不陌生,炸弹爆炸,汽车爆炸,城市爆炸,星球爆炸,不断反复的爆炸使得爆炸成为了令人习以为常的展示性场面,观众需要不断地被加强刺激才能再次触动身体上麻木的感官。当爆炸并未危及自身之时,人们的第一反应似乎是拿起手机,赶紧把这一景象拍摄下来,这一切似乎已经很常见了。
因此,切尔诺贝利的灾难也开始被反复提及。这片因为核电站爆炸而形成的废墟开始成为了某种象征物,不仅仅伴随着某个城市的毁灭,更重要的是它开始指涉了人类自身的变化,除了死亡之外,更包括生物机理的变异。专家指出,切尔诺贝利的辐射需要数百年才能够消除。现代爆炸已经不再是制造废墟那样简单,而是制造了更深层的恐惧。普罗米修斯若是知道这一切,不知道是否会为盗火一事追悔莫及。
越来越多的作品开始谈及人类的变化,假如说对鬼魂的恐惧源自某种精神性的压抑,那么诸如《行尸走肉》、《生化危机》这样以僵尸为主题的作品则指向着对人类技术泛滥的指控。僵尸行走缓慢,表情狰狞,具备人类的基本特征,然而丧失灵魂。这些僵尸作品的虚构背景,往往是一场毁灭性的大爆炸,这真像是现代世界的某种寓言。感官过剩,终将导致感官麻木,吃得太多,最终什么都不想吃。这仿佛是《道德经》里早就提出过的告诫,“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不断发生的现代爆炸,也逐渐使人从爆竹声里的快感里迷失。这仿佛像雷乃在《广岛之恋》里所演绎的那样,在核爆过后的一片狼藉中,只有依靠人类的身体本身才能获得自我拯救。
当然,过于强调现代性灾难似乎显得有些危言耸听,当灾难不断发生的同时,人类抵御灾难的能力也在不断提高。尽管浮士德博士召唤出了魔鬼,但最终魔鬼依旧是失败者,重要的依旧是人类面对拯救的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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