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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天

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林凛在他十三平米大的单身公寓里往吊灯上缠麻绳,这是他今天下班路上捡的,当时绳子就静静躺在绿化带旁的一个灌木丛里,在风中微微晃动,旁边有一条白色的土狗在朝他狂吠。林凛没理它,他专心于从灌木丛尖细的刺中间拿到绳子,这花了他很长时间。麻绳的粗粝质感让他很舒适,他握着绳子仿佛握着工作时那把木柄被磨烂的铲子,一种契合油然而生。他抬头看了看了四周,绿化带旁边是围墙,围墙里有一座工厂,矩形的绿色厂房排列成一长列,暗沉灯光下人影憧憧,里面传出巨大的轰鸣声,有某种巨大机器正在锤击地面,这声音低沉而洪亮,穿过林凛的耳膜也穿过他的精神。狗还在叫,它的嘴似乎受了伤,闭合不拢,露出半颗犬牙和丝丝黏液。这叫声弄得林凛心神不宁。他妈的你别叫了,林凛低声咕哝一声。狗的确没有再叫,它只是猛地冲到林凛的面前狠狠咬住他的手。他感觉一阵细密的疼痛,猛地起身甩了甩手,想把狗甩开,但是狗的牙齿已经深深刺进他的手掌,无法挣脱。林凛只好用脚踢狗的肚子,用他全身的力气,一下两下,狗终于嗷呜一声松开了嘴,退到几米外的地方恶狠狠地看着他和他的绳子。林凛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掌,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小洞,正往外汨汨流着血。狗又冲了上来,几乎与他贴身相对,但没有发起攻击。林凛紧握住绳子慢慢往后退,他的手正在流血,他只想带着他的绳子离开。但是一阵晕眩袭来,他被绿化带的路阶绊倒。他听到一声兴奋的犬吠,狗已经扑到他身上,那半颗牙齿和上面的黄色黏液与血迹往他脖子靠近。林凛用尽全身力气把狗头推开,狗爪在他身上留下了七八道伤口,他站起来,踢了狗一脚,死死地压在狗身上,狗的四个爪子把他地衣服挠破,刺入他的血肉,他不感觉疼,只是用手里地麻绳勒住狗的脖子,一圈两圈地开始在它脖子上缠绕,然后死死用力。狗一开始还在呜咽,后来便不发出声响,不知道过了多久,林凛才起身,坐在绿化带的台阶上喘气。他这才察觉到周围有很多路人在围观,甚至有人还拿着手机,有两台车停在路边,车上的人下来坐在林凛的对面,看着他,一边抽烟一边笑。有一对情侣骑着自行车在他身边停下,女孩手里捧着杯奶茶,吃惊地看着他,你这是怎么了?林凛没有说话,于是男孩载着女孩离开。林凛什么也不干,他只是坐在路边喘气,围观的路人很快便觉得没什么意思,纷纷散开了。留下林凛和狗,那条狗静静躺在路边,许多狗毛被风吹起,刮到他的脸上。他起身,木然地站在路灯下,天色已经全黑,身后的工厂依然传出振聋发聩的响声,这声音让人想起巨大的齿轮和火星。林凛本来想抽一根烟,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有。他妈的。他笑一声,终于决定离开这里,手里紧紧握着麻绳。麻绳粗粝的手感让他不觉得疼,他只觉得此时此刻此地遇见这根绳子是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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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疼痛的感觉才传来,遍布全身,几乎像被液压机碾过,这感觉一阵阵袭来,让他不停吸着凉气。家里没有绷带也没有碘酒,更没有止痛药,任何药物都没有,相对于他的工资那太贵了。他觉得他的生命很强大,不需要药物,其实他也觉得如果能有的话就更好了。他一直生活得如此粗粝,就像此刻仍被他握在手里得麻绳。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但绳子已经被染成了黑红色。疼痛让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了,柜子里还有昨天吃剩下的油条和两包方便面,但他没有食欲,虽然他今天就只在工地上吃了一顿午饭。他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为了让身体传来的一阵阵疼痛离远些,他开始回忆他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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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出生在一个四线小县城旁边的村庄,爸爸在长沙打工,一个月给家里寄三千块钱生活费,两年回家一次,只有过年才回。妈妈因为要照顾他,没办法出去打工。爷爷在他出生前一年得了癌症,医院确诊的,爸爸听到医生说癌症这两个字,微微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爷爷只是笑了笑,医院走出,坐上回县城的大巴。爷爷回家以后依旧每天干农活,不到一个月就死了。奶奶则是在林凛四岁半的时候外出干农活,踩在田垄上没站稳,摔了一跤,自此以后瘫痪在床。当时在长沙打工的爸爸妈妈很快赶回家,林凛还记得那天晚上父亲蹲在门槛上抽了很多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妈妈就留在家里照顾他和奶奶,他很快长大,上小学,初中。他成绩不好,老师一直让他坐后排,他觉得自己脑子笨,学不会那些东西。于是上课的时候经常画画,美术老师很喜欢他,觉得他有天赋,曾经一度想让他学美术将来走艺术生上高中。林凛只是摇摇头笑笑,不说话。如果他爸爸能看到他当时的笑,他会惊觉儿医院的笑几乎一模一样。初二的时候他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同学,叫小怡,是他同桌,短头发,笑起来眼睛就像月牙,里面淌满了水,或者月光。林凛每天只有五块钱生活费,午饭晚饭学校包,这五块钱他一般早餐吃两根油条一瓶豆浆,有时候会省下来第二天吃一碗牛肉面,这牛肉面比学校食堂里好吃很多,他在学校每天都盼着周二周四,这样他就可以吃到牛肉面。他记得有一天他早上什么也没吃,买了一瓶可乐,在晚自习送给小怡,小怡很开心,眼睛又弯成了月牙儿,手里高高举着那红色的瓶子,仿佛举着整个世界,这是林凛的人生中最后一次有同龄的女孩对他笑。初二下学期小怡退学走了,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同桌换成了一个调皮的男孩,经常欺负他,每次下课就去厕所,回来满身烟味,呛得他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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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个时候的自己还不会抽烟。林凛躺在床上笑了笑,这时候疼痛来得比之前慢了些,也和缓了些,林凛坐起身,点了一根软白沙。看着烟雾缓缓升腾,在劣质白灯的光线下仿佛变成氤氲的水汽,他感觉这是他的灵魂正在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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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初中毕业,不出所料地没考上高中,家里也没钱让他去上中专职校,于是他决定去打工。奶奶也是在这一年死的,那天晚上爸爸和妈妈都坐在床头,相对无言,林凛知道他们都松了一口气,林凛也是。他最后决定去深圳,因为父亲在长沙,他不太想和父亲待在一个城市,他从小就是个不太喜欢被管着的人。在深圳,他第一次见到以往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看到的玻璃造成的高楼,在街上甚至都能看到有人在里面对着电脑工作,但是那些人的生活不属于他。他年纪小,只能去黑工厂打工,那里的人不需要看他的身份证和年龄。工厂位于龙岗的一个偏僻角落,有高大的大门,门口两个是两个高大的保安。他们这里实行全封闭管理,吃住都在厂里,只有为数不多轮班放假的日子才能出去。他在这里给螺丝盖螺丝帽,一天十一个小时,中间一个小时休息吃午饭,午饭一般没什么油水,豆腐汤白菜,番茄炒蛋什么的。有时候可以吃到肉,他很满意,这里的伙食比初中食堂稍微好一些,他是个不挑剔的人。晚上他住在十二个人的大宿舍里,房间里没有厕所,厕所在楼道里,每层有两个厕所,洗澡得提着水桶到另一栋楼去洗,不过他一般不洗澡,偶尔洗也是用冷水,这里的热水要钱,插卡进去放一分钟水八毛钱。因为年纪小,同样工作的人能拿三千块钱一个月,他只有两千。不过他也很知足,第一次领到工资时,他拿着手里的钱一晚上没睡着,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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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烟抽完,身上的疼痛减轻了很多,他很惊讶,惊讶于自己生命力的强大。不过他在手机里看到过有人被狗咬了之后,过了一段时间就死了的新闻。这好像是叫狂犬病,如果被不干净的狗咬了就有可能会得,死亡率相当高。他想起那条白狗半颗露在外面的牙齿,和上面的黄色黏液。他不知道疫苗要多少钱,他也打不起,现在全身上下只剩下七十九块五毛,发工资还得在七天之后。他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那明天还要上班么?他不知道,他现在全身依旧很疼,睡不着,不知道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自己还疼不疼,有没有力气。他们的工地从来没有人请过假,工头说请假就不要来干了,现在外面等着来干活的人多了去了。没有这份工作自己怎么活下去呢?他还能干什么呢?他不知道,既然不知道就不去想了,林凛又点了一根烟,看了看窗外,楼下是一个夜宵摊,一大群男人在喝酒,隐约传来谈笑和肉遇高温滋滋作响的声音,他抬头,看到半匿在夜色中的月亮,今天的月亮是个弯儿,他想起小怡的眼睛和那瓶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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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日他一般去工厂旁边的网吧上台机器看电影,有时候也打游戏。这是他生活里除了吃饭第二大的开支。他喜欢看港片,有时候也看美国片。他很喜欢昆汀,还有盖里奇,觉得刺激,杀人啊,血啊,还很搞笑,其他东西他也不懂,就爱看这些。有一次他看一部叫阿甘正传的电影,他也不明白其他东西,他只是很惊奇,原来还有人可以这么活着。他本来以为他会一直在厂里工作,直到他成年。但是有一天他在流水线上盖螺丝帽,妈妈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父亲死了,在工地上摔死的。他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懵在原地,这很快就被主管看到,骂他不想干就滚,于是他掉头跑回宿舍收拾东西,全然不顾在后头破口大骂的主管。他没要工资,他也知道主管不会给。当天晚上就坐上了回长沙的火车。在火车站下车,他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这是父亲买给他的,里面是牙刷毛巾和一双回力鞋,加上手里抱着的被絮,这是他全部的个人财产。他就这么一个人站在傍晚的火车站中间,抱着被子,眼泪流到嘴巴里,也没空闲的手去擦,,周遭来往的行人见怪不怪地走过。他妈的,他苦笑了一下。那天晚上的月亮藏在云里,露出弯弯的一角,他又想到了小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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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的人第三天就到了家里,也带回了父亲的遗体,一个穿着西装的胖子说他们已经出了丧葬费,丧事等事项他们也已经全程操办。妈妈只是坐在床头呆滞地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胖子一下子急了,涨红了脖子喊道,你们也别想讹人,林冽是自己没有做好工地相关的安全规章,全部都是他自己的责任,我们出于人道主义才主动承担丧葬费的。妈妈依旧低着头,只是低声问了一句,我能看看他吗?胖子笑着从身边人的手里接过了一个陶罐,递到妈妈手上。林凛还记得当时母亲的哭声,他从来不知道人可以哭的这么小声又那么绝望。工地的人没说什么,一下子走光了。林凛看着椅子上抱着陶罐哭泣的母亲,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一大片空隙,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包里还装着在深圳花了两百块钱给妈妈买的羽绒服和一条给爸爸的芙蓉王,这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他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个陶罐,很沉,几乎捧不住。窗外有风吹过他们破落的家,他感觉房子里亮了一点,又很快暗下去,他觉得也许这是父亲的魂灵。后来工地的人告诉他可以去他们工地上班,一个月四千块钱包午饭。他去了,这个条件对他来说相当优越。他想赚点钱,能对母亲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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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烟很快又抽完了,他楞楞地站在窗户前,身后是他的家,一个厕所,一个小客厅,一个仅能容一床一人的小房间。这是他到长沙上班租的,一个月五百块钱,他能找到的最便宜的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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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工地上班还不到一个月,突然有穿着警服的人找到他,他们告诉林凛,邻居上门去给他母亲送油的时候发现他母亲上吊自杀了,尸体垂在吊扇上已经两天。林凛不记得当时自己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当时自己和知道父亲死讯时的状态一样,脑袋空白。他木木地跟着警察上了回家的车,木木地办了一系列手续,最后木木地接过了母亲的骨灰罐。他把母亲和父亲摆在一起,那天晚上看不到月亮,夜色低沉,房间里黑洞洞的,他没开灯。这样他会感觉父母还在这间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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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那根麻绳,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在月色和血的映染下像一条蛇。现在是晚上八点十五分,林凛在他十三平米大的单身公寓里往吊灯上缠麻绳。他妈的,他笑了笑。和他爷爷,他父亲的笑如出一辙。今天是他生命里的最后一天。李渠梁wood

重逢就是一间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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