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年回首
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他已度过了76个春秋。
他好象登上了一座自雪皑皑的山峰,在一棵盘虬古松下小憩,回眸眺望走过的道路——那峰回路转;那危崖耸峙;那浊雾障目;那云开日出……一切都化作粲然一笑。
曹钟樑——他的名字庄重地印在大学教科书上。他的《传染病学》部分章节从年起已收入大学教科书,修订再版三次,又收入《医学百科全书》。
他是全国内科学会理事;全国传染病学会副会长;中华医学会四川分会会长,四川省科协副主席;四川省科技顾问团副团长;四川医学院副院长;成都市人大副主任;六届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他从事医疗,教学,科研已52年,人们尊称他“曹老”。
我带着笔记本、录音机去采访他,走进他的住宅——浓荫掩映的一幢旧式小洋楼,他热情地跟我握手,手很有力。
灰白的头发,红润的脸膛,说话底气很足,思路清晰,记忆力特好……我正想把第一印象记下来,他已先开口了。
“我想把我一生中的经验和教训告诉后人,也许对他们是有用的。”
热情的目光变得冷峻,犀利,他开始在历史的层峦叠嶂中寻觅自己的足迹……
“无娘儿,天看成!”
江津县是长江上游一块富庶之地,川东有名的酿酒之乡。这里出美酒,也出名人。现代史上出过声名赫赫的聂荣臻元帅,出过名噪一时的大诗人,《婉容词》作者吴芳吉。除这一武一文两名人外,在科技界,最杰出的便是曹钟樑教授了。
曹钟樑出生于小商之家。一岁那年,他的母亲死于肺结核。父亲远在成都经商,大姐接替母亲照看可怜的小弟弟。一年后,大姐出嫁,又把他交给长兄长嫂,三年后,长嫂又病逝,刚满五岁的曹钟樑又由幺叔幺嫂哺养。
童年,在曹钟樑的记忆里是清明节飘飞的纸钱,是阴风惨惨的灵堂;大人们唏嘘不止的哭泣和荒草丛中的座座新坟。等他稍微懂事,便搬起指头算起来:
妈妈死于肺结核……
大姐,二姐死于肺结核……
嫂嫂,死于高热病伤寒。
人的生命怎么如此脆弱?有什么办法与病魔搏斗,与死神抗争呢?读中学时,他便下决心学医。朦胧中,他已经意识到“要扶人先强己”,只有自己学到一身过硬的医术,才能为病人解除痛苦。
自幼失母,根绝了他的依赖心理,养成了自己动手的好习惯。六岁起,他便帮助婶母做些跑腿送信之类的杂事。读小学,上中学,他的成绩一路领先,目标,认准了当时全国最著名的北平协和医学院。
年,大革命失败那年,他中学毕业,由于宁汉分裂,水路不通,出不了夔门,他只好到成都报考华西大学医学院。
17岁,背上厚重的行李卷,登上慢如蜗牛的长途汽车,走向烟尘滚滚的人生之旅。父亲望着他瘦削的身影,想起了古老的谚语:
无娘儿,天看成!
拖不垮的“曹哥子”
华西协和大学创办于年,是美,英,加教会势力在中国兴办的大学。校中师生多为教徒,早晚祷告的钟声和丛林中阴沉的中国大屋顶建筑“协和”出一种冷峻肃穆的气氛。身穿对襟布大褂,脚蹬青布鞋,满口白沙话的曹钟樑考进了这所高等学府,有的同学见到他,不禁掩嘴一笑:“哪里来的土包子!”
不出半月,他便让同学们刮目相看。
他得知学医分快慢两班,若数理化成绩好,学七年,数理化成绩差要学八年,便主动找到吴纯熙老师,要求读快班。
吴纯熙,绰号“翘皮鞋”,办事认真,脾气古怪,听曹钟樑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鼻孔里哼出一句话:“你晓不晓得我刮下了多少同学?”
吴纯熙跷着二郎腿,翘皮鞋在摇晃。上学期,他出难题,l/3的同学不及格。化学不及格就无法学医。“翘皮鞋”踩碎了多少同学的自信心!
由于曹钟樑执意要读快班,吴纯熙不得不翻开成绩册:哦,曹钟樑,入学考试数理化三门都在80分以上,名列前茅。“好,试试看吧。”吴纯熙说。
小考,中考,大考,吴纯熙出难题,半个班烤糊(考服)了!曹钟樑得了88分。从此,班上的同学叫曹钟樑“曹哥子”,敬佩之意流于言表。在明德宿舍,理学院有两位高材生非常不服气,期终考试前,校园内一派临战的紧张气氛,这两位才子偏偏来约“曹哥子”去耍。
“走,打网球!”“好,我陪你。”
“走,打排球!”“好,我陪你。”
“打牌!玩通宵……”“好。”
打球,玩得汗流浃背,打牌,熬得两眼通红。同学们都为他捏了一把汗:这下子曹哥子的成绩要垮下来了。
考试时,有的同学抓耳搔腮,有的愁眉打结,曹哥子铺开卷子,行笔如蚕吃桑,沙沙沙的一口气就写了几大篇。当众多的同学还在焦头烂额之际,他已信心十足地把卷子交了。
考前,他比谁都耍得安逸。公布成绩,他稳坐鳌头,同学们都感到奇怪:“曹哥子真拖不垮!”
以后,曹钟樑当上了老师,向学生们介绍了他的学习方法:“上课全神贯注,认真听讲,力争当场消化,弄不懂的下课十分钟也要弄懂。课后把本课内容按自己的理解提纲挈领地眉批在书上,每周复习一次,反复记忆便融汇贯通成自己的东西了,考前,看看眉批就行了。有余力,再尽力多看些参考书或新杂志。”
原来如此!
三级跳
年,曹钟樑以优异成绩毕业留校。作内科助理住院医生。他与一位好友相约:十年后,成名医!
他认真总结了前几届毕业同学“门门都搞,难以冒尖”的教训,认定攻内科学一门。加拿大籍教授杨春普(Best)同意了他的要求。
上午,他跟着主任教授、教师查房,六七十个床位,一晃而过,他总觉得学得不扎实,领会得不深刻。夜间,他便独自查房,逐一与病人细谈,象老牛反刍,将囫囵吞下的知识反复咀嚼领会,有疑难处,便回家翻阅典籍书刊。那时,西氏《内科学》和白克曼《治疗学》等书刚出版,他每天捧读到深夜,感到很有收获。
由于他“吃夜草”,一嚼得细,吸收好,短短十一个月的医疗实践,比有的同学行医三年收获更大。连性格孤傲的美国护士长都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拼命学习,关心病人的好医生!”
年,他被学院委派到北平协和医学院进修两年。
三十年代,是“协和”的鼎盛时期。这是古老中国的小小窗口。在这里,能感受到现代医学如尼亚加拉瀑布一般气势磅礴的发展趋势;能最快的了解到来自世界各国的关于医学科学发展的新消息。这里是人才的竞赛场,信息的交汇地。
曹钟樑充满新鲜感!他恨不得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长出眼睛和耳朵,把知识吸收进来。
他采取了独特的学习方法。每次,跟美国教授去查房,他不做记录,用心强记,晚上再把它一条不漏地整理到笔记本上。他不但弄清了病情,还细细观察到教授们的处方效果,几个月后,便摸索到一些带规律性的东西。
协和医学院每周讨论一次疑难病症,每周总结一次出院病人的治疗情况,他每会必到。
协和医学院图书馆每天都要收到来自世界各国的医学报刊,他经常到图书馆去“啃鲜草,呼吸新鲜空气”,一泡就是几小时。
“协和”两年,他的学识大进。
年,他与“协和的三吴”(即吴瑞萍、吴阶平、吴蔚然)之一的吴瑞萍联合研究了百日咳菌苗在预防百日咳症中的作用,年在中华医学杂志英文版上发表了论文。
年,30岁的曹钟樑晋升为副教授。毕业才6年,他已经成为名医。
此后,他任中央,齐鲁,医院男院院长兼内科主治医师。
他注意到一位中年男病人,面色蜡黄,一身浮肿,夜间排出的尿呈酱油色。对这个症状,医生们各持己见,莫衷一是。曹钟樑默默地做过细的观察,晚间用若干支试管每小时取一次尿样,发现尿在深夜变色,天亮前归于正常。他终于诊断出罕见的“阵发性夜间血色蛋白尿病”。
年春,曹钟樑到加拿大和美国去进修医学和医学管理。
这时,美日海军大战未休,曹钟樑乘坐的运兵船为了躲避日本海军的鱼雷,从印度孟买出发绕道南太平洋,两次穿过赤道。炎阳喷火吐烟,象要把运兵船的厚钢板烤化。人们象钻进了热气腾腾的大蒸笼,被鱼腥味、汗臭味薰蒸得昏头胀脑,却不敢爬上甲板呼吸海风。
运兵船象无声息的钢铁棺材,在热带滚沸的大海中泡了两个月,才把折腾得半死的人运到洛杉矶。
晕船呕吐,如坠地狱。踏上北美大地,曹钟樑顿生饥饿感——只有两年时间,他要“吃”和能“吃”下的差距太大,不得不考虑最佳方案。
先到加拿大麦吉尔医学医院担任内科高级住院医生,学习半年内科,两个月糖尿病诊治,三个月的儿科、皮肤科,掌握基本经验,次年,再到医院向青霉素研究专家克尔夫教授学习(那时,青霉素刚用于临床);梅峨医疗中心处于冷僻的乡村,每天竟有上千人从南北美洲各地赶来求医。曹钟樑去了,总结出“医院的经验”。
再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康乃尔大学医学院……比较,鉴别,分析,怎样组织现代医学教学与实践已烂熟于心。
助理住院医生一年,“协和”两年,北美两年,曹钟樑象优秀的三级跳远运动员,冲劲足,跃得高。北美归来,他担任了有着众多中外名专家、教授的华西大学内科主任教授兼医学院院长。
自尊自信才能自强
著名诗人,学者吴芳吉是对曹钟樑的一生影响最大的人物之一。
谈到吴芳吉,曹老十分激动:“吴芳吉是罕见的天才!年考入清华中学,因为反美爱国闹学潮,被学校除名,他宁愿流落街头不悔过,后来写下了风靡一时的《婉容词》……我小时在家乡听他讲过不少中国人要爱国自强的故事。”
在教会势力很强的华西大学,曹钟樑没有参加教会,凭件么立脚呢?
“我在中国的土地上培养中国学生,为中国人行医,这就是我当医学院院长的宗旨。”
医院院长还是当医学院院长,从未任用一个亲戚故旧在自己手下工作,在“人情大于王法”的中国,做到这一点,真不容易。
为了保证学生的质量,曹钟樑采用了“留级从严,退学从宽”的办法。
留级的人不多,仍不断有学生来求情:有来头的,有背景的,找洋教授来说情的,纠缠不休。曹钟樑总是客气地说:“为了学生的长远好处,为了坚持医学院的办学尊严,该留级的还要留级,校规所定,不能改变。”
医院院长,不断遇到扯皮的事。有位护士学校校长兼总护士主任,脾气古怪,嘴巴刻薄,动不动强调护士的特殊性,还到处讲“曹院长贪污,武断……”。曹钟樑不以牙还牙,对她合理要求一概支持,不合理的要求和责难不予理睬。天长日久,这位护士校校长觉得斗得无趣,终于化干戈为玉帛。
年,华西大学由中国政府接管。l年10月改为四川医学院,曹钟樑担任教务长兼医学系主任,l年被任命为副院长。
五十年代,年轻的共和国朝气蓬勃。曹钟樑心情是舒畅的,但舒畅中隐伏着苦恼。
巴甫洛夫的神经学说代替了全部医学,摩尔根的遗传理论被斥为反动理论,许多政治概念代替了科学概念,老教授要重学俄语。猛烈的一边倒,全盘学苏联,使曹钟樑惶惑:
是不是空前的崇洋媚外?
被捧为科学女圣人的列别辛斯卡娅“原生汁可以形成分裂细胞”的理论,全世界谁也不能证实,波士扬院士发现的“病毒与细胞可以相互转化”,谁也看不见——不能证实,又看不见的东西偏要人承认并吹捧它如何伟大——
岂不是“皇帝的新衣”?
终于,列别辛斯卡娅,李森科被揭露是大骗局。苏联的遗传工程落后了二十年。曹钟樑每当忆及这段历史时都要沉痛地说:
“一个国家同一个人一样,要自尊自信才能自强。要是无条件地依赖‘老大哥’,依靠外援过日子,自己永远也无法站起来。”
请记下我的教训
年7月的一天深夜,曹钟樑接到省防疫站的“温江地区发现肺鼠疫,不少人死亡,上千人吐血……”凌晨,曹钟樑带着一个医疗小组赶到温江。
现场调查,无死鼠,痰内无鼠疫杆菌,曹钟樑肯定不是鼠疫、肺鼠疫。
一位在江浙农村调查过流感的教授先说是出血的“流感”,调查后仍认为是“流感”。但是,一位北京流行型病学教授说:
“不,病菌是从皮肤侵入人体的……”
众说纷纭。医疗小组初到温江就从病人身上抽血注射给豚鼠,七天后把十只豚鼠全杀了,竟没有重要发现——正确的方法是一天杀两只,继续观察,让病灶充分展示出来。在这个细节上的疏忽,使正确的实验没有得出能印证的结果。
曹钟樑最初也倾向于“流感”的判断。当卫生厅领导问到他究竟是什么病时,他考虑到当领导的一般不喜欢含混其词,便干脆说:“是流感。”
这一结论使他追悔莫及!
“流感”仍在蔓延……
一个月来,曹钟樑带着医疗小组和地区专员一道四处奔走,八方应付,感到心力交瘁,十分沮丧。
川医一位微生物学教师终于在一只死鼠血液中抓住了凶手——钩端螺旋体菌。曹钟樑猛然想起“皮肤进入”的观点:发病期正是收早稻的季节,患病的鼠排尿于水田之中,下水田的人总是赤脚露腿,病菌便轻而易举地钻入皮肤,进入人体,在肺部安营扎寨,造成患者咯血,致死。
曹老常对学生讲:“我在‘钩体病’上有过深刻教训——在医学上决不能搞‘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对于病,必须有实事求是,全面的观点,变化的观点,抓主要矛盾的观点。”
“钩体病”戳痛了他,他下决心要“报一剑之仇”,降伏“钩体病”。
从年起,二十余年来,曹老哪怕工作再忙,几乎每年要挤时间下乡调查“钩体病”。经过曹钟樑、戴保民等一批科学工作者坚持不懈的努力,猖獗一时的“钩体病”节节败退,不断缩小地盘,渐渐在成都平原绝迹。
年,在全国和四川省科学大会上,对“钩体病”的研究授予了集体二等奖。
年底,一种流行病袭扰全川。
病状是从腿部开始,渐渐全身发肿,有时也流黄水。老百姓叫“肿病”。
一位天真的医生说:这是坟毒,恐怕是尸水带病毒,开坟山时染上的……
曹钟樑做了初步调查。发现:厨师没有得这种病的。尸解证实,死者内脏无病变,只是细胞萎缩了似的,变得很小。他查到了苏联卫国战争时的医案——饥饿的列宁格勒也流行过这种“肿病”。
院党委等着他下结论。能不能按真实情况讲呢?
三面红旗万万岁!谁反对就打倒谁!对大跃进提意见的彭德怀被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这是说真话的结果。
反右派,拔白旗,多少耿直的老友被戴上右派帽子,好端端的人变成了牛鬼蛇神——这是说真话的结果……
当众说假话吧!
荥经告急!大邑告急l连富甲天下的“金温江,银郫县”也成了肿病流行区,村村添新坟,处处闻哭声。巡回医疗的同学归来惊呼:“曹教务长,那情景惨呵!医院一夜死了上百人,硬翘翘的倒了一大片,连抬死人的壮年人都找不到了!”
“肿病”在曹钟樑家蔓延:儿子双腿肿得发亮,女儿脚肿得穿不下鞋子。面色发青的吴师母卖手饰、卖家具,连从美国带回来的一套心爱的医疗器械也卖掉,换了牛皮菜稀饭,维持十二口之家的生计。
说真话?说假话?象有一把锯在老教授的良心上锯来锯去,真是痛苦难熬!
他终于憋不住,向党委书记李资平一口气讲清“肿病”的缘由:“这不是什么病!这是严重的营养不良造成的!”
心事重重的李书记说:“最近不让你下乡,就是不想让你作结论。为了保护你。”
曹钟樑汗如雨下。这无异于说:大跃进造成了大饥饿!——但是,不这么说又怎么说?!
这是荒唐的岁月,疯狂的年代。人哄地皮,地哄肚皮,下级哄上级,上级吹牛皮!在报纸广播“持续跃进”的震天锣鼓中隐伏着多少人间惨剧。终于,“肿病”的死亡人数象潮水般冲破了五位数,六位数,还在狂涨时,省委震惊了!
谁来承担这历史的重责?‘
当代的太史公该怎样写下这沉痛的一笔?
在省政府委员会上,曹钟樑惊愕了;原来,省委、省府在相当一段时间不了解真情!
省长流着泪说:“我还以为是坟毒……其实,我们还有一些粮食,及时援救,不至于死那么多人!”
曹钟樑也潸然泪下,他站起来讲话了:“我是医生,省府委员,我了解真情,未向省委、省府讲真话,我有错,有责任,这件事对我是沉痛的教训。我希望上上下下都讲真话。说假话害人、害国家,害自己……”
“让子子孙孙都记住这个惨痛教训吧!”
不能涂改的诊断书
好大的雨,好猛的浪!
这是墨汁的黑雨,这是大字报的浊浪。川医被泡在黑雨浊浪中。曹副院长被黑雨浊浪冲刷着。哦,他原来是“三青团骨干”,“复兴社特务”,“漏网右派分子”,“洋袍哥”……
平时忙得笑口难开的曹钟樑露出了坦诚的笑容。他象念咒语一样在心中默念着当时毛泽东爱讲的一句话:“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善于编造爆炸性新闻的红卫兵小报刊登了“李井泉害死柯庆施同志”的“秘闻”。
曹钟樑是参加抢救柯庆施的医生之一,他肯定知道李井泉下毒手的细节!各地红卫兵和外调人员蜂拥而至,对曹钟樑详加盘问。
“柯庆施是患急性胰腺炎病死的。有病理解剖结论和诊断书为证。”曹钟樑始终坚持这个结论。
没有一点儿阶级斗争的味道!太平淡了!外调人员大为沮丧。
10年前这样说,10年后,20年后,还是这样说。不管病人是高官显爵,还是平民百姓,医生笔下的诊断书决不能随意涂改!
年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来到成都。柯庆施是六十年代中国政治舞台升起的明星,他一生中不可磨灭的“政绩”之一就是提携了两位“金棍子”——张春桥和姚文元。这样一位显赫人物病了,以曹钟樑为首的四川第一流的名医自然被召到病榻前。
柯庆施的保健医生H,一位中年妇女,冷淡而矜持,不想多说话。先期到达的川医教授罗德成介绍说:“柯庆施同志昨夜吃了豆花饭,四川名小吃,胃口很好,晚饭后买了一包五香花生米,不知不觉吃光了,半夜喊胃痛。H医生给他服了胃药,服药后呕吐不止,开始发烧。”
细看柯庆施脸色发红,腹部胀气,有压痛感,曹钟樑暗暗思忖:暴饮暴食,特别是含脂肪、蛋白质高的食品会加重胰腺的负担,除考虑胆囊炎外,会不会是急性胰腺炎呢?还没等曹钟樑开口,H医生就讲:“去年,柯老患早期肺癌和胆囊炎,肺癌治好了。对胆囊炎,我们采取的是姑息疗法。”言下之意,柯庆施的病是胆囊炎复发。贺龙的保健医生T也在一旁附和。
整整一个白天,曹钟樑和其他成都会诊医师们多次建议采取措施,但H医生总不那么愿意,连输液也未认真进行。原来,H医生挂了长途电话,等上海医疗组来。
下午六时许,包括了教授、专家、麻醉师等13人的实力雄厚的上海医疗组乘飞机抵成都。
T和H向上海医疗组介绍了病情。充满坐而论道的“学术气氛”。仿佛四川省的曹钟樑,罗德成,吴和光教授根本不存在,连一句礼节性的“请补充意见”的话也没有说。遭到冷遇并不自卑。不安心坐冷板凳的曹钟樑发言了:“这一天来,病情越来越严重,压痛点虽在胆囊那个部位,但淀粉酶也比较高,应该考虑,除胆囊炎外,是不是胰腺炎?”
上海一位教授不客气地打断了曹钟樑的话:“胆囊炎也会使淀粉酶升高。”那口气,仿佛在给一位科盲讲科普知识。
胰腺炎比胆囊炎危险性大得多,容易造成患者猝死。但北京和上海的医生众口一词地强调:去年的胆囊炎没有彻底治好。
晚饭后,柯庆施休克。
曹钟樑提出:“不能再拖了,立即手术!”
答曰:“政治局委员的肚子,能够随便开吗?”
据说医生们意见分歧,中央有人下令:上海医疗组负责治疗,四川的医生负责后勤。
又拖了一个白天,柯庆施不再排尿,卫生部部长带着泌尿专家吴阶平教授来了。
在这最后关头,上海医疗组坚不改口:这是胆囊炎。
这天半夜,柯庆施痛苦地死去。
经批准,“不能随便打开”的政治局委员神秘的肚皮终于打开了——腹腔内已积了一包淡血水,在胃肠中间发现致命伤——胰腺破裂出血。而胆囊是好的。去年就误诊了!
H医生,嘤嘤地抽泣,上海医疗组的医生们愣住了。T医生简直不相信尸解的结果。
在众多的内科专家中,曹钟樑是保持清醒头脑,及时提出正确治疗方案的教授。
死神,可没有给上海和北京的专家留面子。
“愚蠢!真是愚蠢透顶的众口一词!病是变化的,去年得了那种病,今年一定还会得那种病吗?当医生的切忌先入为主呵!”在牛棚,有人问到“柯庆施之死,曹钟樑仍然这么说。
不断有好心人来劝他:“你应该用阶级斗争观点看待柯老之死,你揭走资派有功,说不定可以早解脱……”
曹钟樑打了一个寒战。不!不管是水里还是火里,不管是高压还是诱惑,医生笔下的诊断书决不能篡改!
医德,接受严峻的考验
一位老病号回忆说:“我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害的肝炎。东打听西打听,打听到曹院长的住址,找上门去求医。那时,他的家是啥样子呵——家被抄了,书籍和家具堆在走廊上,老两口住在一间狭窄的房间里。曹老见了我,和颜悦色地问了病情。他要我躺下,让他摸肝部。躺在哪里呢?就躺在他老两口的床上。我真不好意思——我害的是肝炎,要传染人的;再说,我一双穿臭胶鞋的脚沾满泥土,怎么好往曹老千干净净的床上搁呢。曹老看出了我的顾虑,笑着说,没关系,弄脏了可以洗,你的病要赶快确诊赶快治……躺在曹老的床上,我鼻子酸溜溜的。曹老挨批斗,顶着多大的压力呵!他自己过的啥日子,还来帮助病人解除痛苦……”
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看门老头,只要找曹老看病,曹老都是一样认真地诊治。在乡下调查“钩体病”时,他曾用自己的手绢给患者揩嘴角的血;他曾口对口吸痰救活了一个农民的儿子。病人来了,他立即放下手中的饭碗或书籍,笑脸迎上去——他平时如此,在严峻的关头仍然如此。
武斗的阴云笼罩着成都南郊。医院的墙壁被机枪打满蜂窝眼,流弹击中了过路的农民。血洗华西坝的狂嚎从高音喇叭传出来,偌大一座医学院一片死寂。曹老夫妇到二儿子家“躲武斗”,但曹老每天早上仍坚持骑一辆破自行车从北门穿城而过,医院门诊部去上班。
儿子劝他歇一歇。他固执地说:“病人在等我看病。”
子弹在头顶呼啸,行人在路上仓惶奔走。吴师母望着曹老匆匆离去的身影暗自垂泪:谁晓得他今天还能不能回来。
车轮辗过了标语传单乱飞的街道。
一种孤独感攫住了他的心。知心朋友,党委书记孙毅华自杀了!这位放牛娃出身的红小鬼,曾聆听过白求恩大夫讲课的卫生兵,深得川医的教授和教职员工拥戴的书记从锦江宾馆楼顶跳下来,摔得脑浆迸裂!运动一开始,江晴芬教授就自杀了。以后,上吊的,服毒的,投河的教授和讲师、主治医生有多少人?曹钟樑没有勇气数这个数。医生,这神圣的白衣天使,把多少生命从死神手中夺回来,怎么不容医生生存!?
死去的死去了,活着的责任更重。曹钟樑在走廊上一出现,病人便拥上去。那热烈的,期待的目光,那一声声恳切的呼唤和痛苦呻吟使曹钟樑热血沸腾!一大清早,挂号的人排成龙,“曹院长那个诊断室号挂满了,再加十个号吧!怎么,曹钟樑看病看得那么慢?他问得太细了,他太认真了。快一点钟了,他还没有下班……
又一股风刮来:复课就是复辟!怎么能让曹钟樑看病呢?他应该接受改造!
曹钟樑被下放到军垦农场。凉山州的昭党县,山高路险,年过花甲的老人也要夜行军、远行军、值夜班,背上三十斤重的一袋米,走上几里路不歇气。那时,他的痔疮发了,流血不止,仍咬牙硬抗着。军代表发现茅坑边有一滩一滩的血,感到蹊跷,问到他,他平静地说:“不晓得是谁拉的。”
终于有了为病人服务的机会,不是当医生,而是当清洁工。“当清洁工也要当出个高水平来!”曹钟樑一笑置之,操起了扫帚、拖布,不但把病房打扫得窗明几净,地板透亮,连角角落落的陈年老垢也用刀刮,水洗,布擦,弄得干干净净。从来无人掏的臭阴沟被他掏通了,花园里乱扔的碎纸、药棉签被他拣起来……
“哗!”一盆脏水从楼上泼下来,把他淋成落汤鸡!他没有说一句话。寒冬腊月,头发湿,衣衫湿,冷得他浑身打战,嘴唇紫乌,回到家里,吴师母一边替他更衣一边抹着眼泪。
曹钟樑含着泪宽慰老伴:“这日子总会熬到头的。”
第二天,他又用自己掏钱买的泡沫塑料擦拭水池了。这就是曹老的医德——在最险恶的政治环境中还尽心尽力为病人服务。
牺牲的代价是什么?
夏夜的骤雨渐歇。曹老的回忆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结束。我合上笔记本,突然冒出一个问题:“你觉得一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自尊和自信。”曹老侃切地说,“说假话是缺少自尊心,自轻自卑的表现,拍洋人和怕洋人是缺少自信心的表现。几十年来,我深深感到,我们这个民族太缺少自尊心和自信心了。
“我越是到老来越觉得清醒,越感到无所畏惧。解放前,政治腐败,不去说它了。解放后,几次折腾,不该牺牲的牺牲了,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最近,我常常想到陈文贵,他是川医副院长,参加过北伐和南昌起义,是叶挺手下的医务官。抗战期间,他从史迪威将军那儿弄来美国药品,偷运到延安。 中,他和魏曦最早发现美国搞细菌战。他这一生为革命做了不少贡献。可是,因为他生性耿直,得罪了一两个心胸狭窄的党的干部,运动一来就挨整,文革中弄到军垦农场劳动,摔伤了头部,后来在潦倒孤愤中死去。也许不再有人会提及他了,他是牺牲品,默默无闻的牺牲品,象他这样的牺牲品,多得很……一个人,得了传染病会产生抗体,病愈后就有了一定的免疫力。我们国家也害过几场大病,三中全会之后才认真总结了经验教训——这是牺牲了党和国家一大批精英之后,才意识到的。但愿我们的国家、民族能不断提高免疫力,不要再打摆子,发高烧了……想到孙毅华,陈文贵,我就觉得还有许多事要做,我该怎样帮助后辈们呵!……”
曹老的眼中闪烁着热情的火花,那目光,仿佛掠过了历史的层峦叠嶂,向更远的地方投去。
写于年秋天,川医宁村
(选自谭楷报告文学集《孤独的跟踪人》)
谭楷谭楷,华西子弟,今年73岁,从〈科幻世界〉总编位置退下己十三年,现任中英文〈大熊猫〉执行主编,成都市历史建筑保护办专家组成员,作家,诗人。北京治疗白癜风哪儿最好白点